第34章 30.29
是夜。三更。
窗外蛙鳴鸱叫,屋中香殘燭酣。
祠堂裏,牌位前,蒲團上,燕重錦跪得十分娴熟。
燕濯雲拄着拐杖,将腳下的石板敲得砰砰作響,氣得老臉通紅:“你個小兔崽子,到底說不說?!”
燕重錦無奈道:“爺爺,您還是別問了,我怕您受不了。”這老爺子真是人老成精,專揀兩個爹做好事的時候跑來怼他......
“哼,我有什麽受不住的?”燕濯雲冷聲道,“你小子以前弄死方圓三裏的雞都沒個愧色,沒犯事兒會好端端地跑來跪祠堂?那兩個混球還想蒙老夫,一個個的,都當我老糊塗了不成?!”
燕重錦決定繼續蒙他:“爺爺,孫兒是因為護主不力,害得皇上失血昏迷,所以才來祠堂反省的。”
燕濯雲一臉你當我傻的表情:“當年太子落水,是誰見死不救的?又是誰說今上不死燕家難安的?”
得,您記性好,孫子我認輸行了吧。燕重錦喪眉搭眼地道:“孫兒是做錯了點事。”
“什麽事?你不會把宮裏的雞也都射死了吧?”
咱能不提雞了麽?燕重錦悶聲道:“我就是一不小心......玷辱了一個人。”
燕濯雲聞言一愣,随即老眼發亮,喜笑顏開地道:“你個小擀面杖終于開竅了!哪家的姑娘?你爹有沒有準備提親?”
“男的。”
兩個字猶如一頭冷水潑下來,澆得老人家心肝拔涼。燕濯雲提起拐杖要打,還是沒舍得下手,直氣得哭了出來。
“老夫......老夫這是造得什麽孽啊?一個兩個三個的,全和男人攪在一起,天要絕我燕家啊!”
他嚎得太過凄慘,驚動了浣春院裏兩個耳力好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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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不離和池月匆匆趕到後院,一進祠堂,見燕重錦跪着,燕濯雲瘋着,心裏也猜出露餡了。
“爹。”燕不離扶着暴走的老父,好聲勸道,“反正現在皇上也不知道,您就當沒這事兒不就得了?”
“什麽?那人是皇上?!”燕濯雲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死過去。
燕重錦、池月:“......”
燕不離一通忙活,又是掐人中又是輸真氣,總算将老頭兒救了過來。
燕濯雲面色灰白、滿眼血絲,抖着手指向燕重錦,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是他要你侍寝,還是......”
燕重錦老實答道:“是孫兒醉了酒,強了皇上。”
池月又頗自豪地補了一刀:“我的兒子,可能在下面嗎?”
燕濯雲兩眼一閉,很想馬上撒手人寰。
倘若燕重錦是下面的那個,最多擔個以色侍君的佞幸之名,剝職削爵就是頂頭。但如果是他幹了皇帝,還是在對方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就是妥妥的犯上大罪,抄家滅族沒跑了。
“爹,沒你想的那麽嚴重。”燕不離寬慰道,“誰年輕時沒犯過錯?皇上如今也不知道是誰做的,只要粑粑不露真容就沒事。”
“就怕紙裏包不住火。”燕濯雲掙紮着爬起來,坐在蒲團上喘着粗氣,“他能一輩子戴着那張醜臉嗎?”
燕重錦心裏也有幾分惴然。
梁焓今日見了月爹爹,早晚會懷疑到他身上,尤其是對方昏倒前看自己的眼神......實在有些不對勁。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一條命不足惜,但終究不能因此連累燕家滿門。
“爹。”他問向燕不離,“我記得您還留着玉生膏吧?”
燕不離點點頭:“有啊。”
“兒子想用用。”
“啊?”燕不離劍眉一絞。
當年池月死而複生,帶着一身千刀萬剮的傷疤歸來。他瞧着心疼,就托林子禦研制了生肌換膚的藥。
玉生膏的确好用,幾個時辰便能換皮除疤,但過程可不是那麽好受的。蝕掉死皮再滋生新肉,可謂痛癢難耐,比五石散發作還恐怖。池月算是他見過最能撐的硬漢了,就這樣還明确表示寧可留得一身剮,也不想遭這份罪。難道...兒子想挑戰一把?
燕重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由于長年練習弓箭和棒法,掌心和手指都生着薄繭,這個特征太明顯了。
梁焓是通過月爹爹的手辨出真僞的,說明對方也對他的手印象深刻。雖然那人現在還睡着,但早晚會醒,到時候難保不被識破。
池月托着下巴道:“就算你把手換了模樣,那豆芽皇帝對你的臉生疑怎麽辦?”
一聽這大不敬的稱謂,燕濯雲嗆了一口,險些又暈過去。
燕重錦道:“林叔叔走的時候給我用膠黏了一遍,除非用水久泡,否則很難撕下來,應該足以以假亂真。”
燕不離從房中取了玉生膏,遞到他手裏,心中仍有些不忍:“兒子,這藥用着很難受的,要不咱再想想別的招兒?”
還能有什麽辦法?梁焓是個腦子靈光又多疑的人,要想蒙混他,怎麽可能不付出代價?燕重錦接過藥瓶,眼神堅定:“沒事,爹,我忍得了。”
忍不了也得忍。誰叫自己一時糊塗呢?
就當是......鑄成大錯的懲罰吧。
......
是夢嗎?
好大的雪。
身上又濕又冷,仿佛浸在水中,四周是濛渺不清的霧氣。茫茫白雪從天而降,晶瑩的雪花飄落到瞳仁裏,化開一絲沁骨的涼意。
身體一輕,似乎有誰将自己托了起來。耳邊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咦,好像還活着......”
整個人精神一放松,意識瞬間陷入了黑暗。
在那片漫長得窒息的黑暗裏,他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還聽見有人在身邊說話。
“這是誰家孩子?”
“我從水裏撈上來的,八成是湖裏的魚成精了!”
心頭驀然竄起的憤怒,迫使他睜開眼,沖某個正在啃柑橘的家夥怒道:“放肆!本宮乃當朝太子!”
“太子是什麽?可以吃嗎?”那孩子眯起潭眸,微微一笑,“太子你好,我叫燕重錦。”
認出那張沾滿汁水、漂亮又可憎的臉,梁焓驟然驚醒過來。
窗外天光大亮,照入屋中的光線刺得眉間酸疼。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不在穹阊殿的寝宮,而是躺在一張挂着羽紋靛青帳的架子床上。
糟了,難道一宿都沒回宮?
昨日為了救梁睿,他失血過多當場昏迷,被薛太醫和林子禦急救過來後灌了不少參湯糖水。氣色雖然恢複了些,但身子依舊虛弱,所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
他掙紮着爬起來,有氣無力地喊道:“來人...”
守在房中的燕重錦聞聲驚動,撩開床帳,阻攔着往下爬的皇帝:“陛下,太醫說您龍體未愈,不能下地呢。”
梁焓勤政慣了,揉了揉額頭,俨然一副工作狂的架勢:“扶朕一把,朕還能上朝。”
燕重錦摻住他晃悠悠的身子,勸道:“臣已經給宮裏遞了信兒,皇上不如再歇息一陣,用過膳再走。”
獻完血是得多補充營養,梁焓也覺得有些餓了:“那朕就在你家蹭頓飯,吃完再走。”
“陛下客氣了。薛太醫正炖着藥膳,馬上送過來。”燕重錦扶對方坐到桌前,梁焓卻順勢握住了他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
怎麽感覺和昨天不一樣?還是自己那時候已經迷糊了?梁焓納悶地道:“你這舞刀弄劍的手還挺細的......”
雖說早有心理準備,燕重錦還是被摸得脖子發燙、渾身異樣。他忙不疊地抽回手,幹咳一聲:“微臣...比較精于保養。”
察覺到對方的回避,梁焓表情也難堪起來:“你、你別誤會,朕不是斷袖,昨日只是認錯了人。”
“臣明白。”燕重錦眼神一黯,沉聲道,“家父有一位孿生兄弟,生得與他極像。”
“哦?”梁焓來了興趣,“那人呢?”
“過世了。”
“......”
“不過微臣的伯父留有一子,堂弟的長相也八九不離十。”
梁焓又來了興趣:“你那位堂弟人在哪兒?”
“東瀛。”
“......”
咱非得大喘氣地說話嗎?梁焓心情頓時不好了。
那個混賬一直閉口不言,會不會是因為不懂漢語?難道他堂堂大淳天子,竟是被一個東洋鬼子上了?!國家尊嚴呢?民族氣節呢?
“朕倒是聽說,東瀛的使團會在夏祭之時來訪......”
燕重錦沒想到他居然當真了,忙道:“陛下,應該不是池寒。那小子一直在東瀛,已經十年不入中原了。”
梁焓斟了杯茶,潤了潤喉嚨道:“朕也沒說就是他,不過想見個面罷了。你回頭去封信,叫他随使團一同過來。”
“......”燕重錦總算知道什麽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見對方久不吭聲,梁焓擡眸問道:“怎麽,有困難麽?”
“沒有......”
梁焓看着他笑了笑:“那你在擔心什麽?怕朕吃了你堂弟?”
“臣不敢。”
“朕只是不甘心罷了,所以想見見和他相似的人。”梁焓嘆了口氣,“或許他真的不是凡人吧,朕不尋便是了。”
望着對方失落的神色,燕重錦雙拳緊握,突然有種上前承認的沖動。這時,門外傳來薛太醫的聲音:“燕大人,皇上的藥膳好了。”
燕重錦打開房門接過提盒,替梁焓一一擺到桌上,告退一聲便要離開。
梁焓攔住他道:“反正這麽多朕也吃不了,你陪朕一塊吃吧。”
某人指了指臉:“陛下确定要與微臣同桌用膳?”你不怕吐出來?
“朕只管吃,不看你就是。”
燕重錦只好坐下,摘掉面具,随便夾了塊棗糕吃。
梁焓悶頭喝着甜粥,邊喝邊道:“你原本的容貌......很像池先生吧?”
“臣那時太小,記不清了。”
“說來你也不信,朕昨夜夢到十歲那年落水。在夢裏,你救了朕,還說朕是湖裏的魚成精了......”
燕重錦差點噎死,扭過臉咳了起來。
怎麽回事?梁焓為何會夢到自己前世的經歷?!
見他反應激烈,梁焓有些莫名:“人的夢都是亂做的,你還當真了不成?”
傻貨,那就是真的好不好?!燕重錦灌了口茶,順了順氣。
梁焓又道:“你在夢裏長得還挺好看的,跟十年前那個見死不救的小混蛋一模一樣。”
燕重錦噗的一聲噴了出去,又是一陣猛咳。
梁焓不滿了。和朕吃個飯有這麽要命嗎?朕都沒噴沒吐你倒來勁了。
燕重錦抓起面具扣在臉上,請罪道:“皇上恕罪,臣失儀了。”
梁焓頭也不擡地揮了揮手:“得了,你先退下吧。”
“微臣告退。”
剛從房中退出來,沒走幾步就撞上了燕不離。
“粑粑......”某爹劍眉緊皺,表情沉重,讓燕重錦以為家裏的老爺子出了什麽事。
“爹,怎麽了?”
“快去看看梁睿吧。”燕不離嘆息一聲,“那孩子...似乎失聰了。”
林子禦的預斷沒錯,梁睿的寒毒是經耳排出釋放的,難免損害聽力,致聾是早晚的事。
望着床裏無聲垂淚的可憐瘦孩,衆人心口皆是一陣滞郁。
梁睿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可怕。他不停地抓撓着耳朵,以為是有什麽東西将耳朵堵住了。
眼見那雙白嫩的小耳被抓出道道紅痕,梁焓攔住他道:“別撓了,該破了。”
“三叔,你說什麽?大點聲好不好?我...我聽不到......聽不到......”梁睿目光茫然地望着他,兩只眼眶紅腫如熟透的桃子,籠罩着水霧的眸子憋滿了委屈。剔透的淚水大顆地滴落,砸在梁焓手上,微疼。
“不用喚三叔了。”梁焓将他緊緊抱在懷裏,聲音輕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