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1.40.39

淩寒山下,暮色四合。

湖水漾着清波, 叮咚作響地撞擊着岸邊的石頭。熹微的天光中, 樹影婆娑、蟲鳥啁啾。

若有人剛巧行經湖畔的林道,定會吓上一跳, 因為他會聽到兩棵樹在對話。

枝葉稀疏的柳樹用枝條抽了抽旁邊的老槐樹,問道:“诶, 怎麽樣?朕的野外迷彩僞裝服不錯吧?”

燕重錦擡臉瞅了瞅頭頂綠油油的樹冠,悶聲道:“皇上英明。”

梁焓臉上塗着墨綠的顏料, 整個人套在深棕色的樹皮裏, 頭頂和背後綁滿了樹杈子。在這種光線昏暗的林子中有着極強的隐蔽性。如果不走近細看,很難分辨出是人是樹。

但燕重錦還是感覺蠢得可以。

“陛下萬金之軀, 為何非要親自來?萬一出點什麽意外, 微臣不好擔待。”

梁焓道:“梁笙一個廢人都肯只身犯險, 朕又有什麽不敢來的?有些話, 朕想親自和他說清楚,也讓他死個明白, 免得睿兒心裏結什麽疙瘩。”

“那由臣等将他捉拿入宮,交給陛下親審就是了,何必費這麽大心思......在這兒裝樹?”

“朕那二哥心機詭谲,若貿然帶兵潛入淩寒山, 很可能打草驚蛇,不如精兵簡從地守株待兔。別忘了,你上次就在樂湛撲空了。”

燕重錦聽出對方有些不看好自己的工作能力,所以選擇親自出馬。再想想下輩子才能領到的俸祿, 心情頓時灰暗得和烏鴉毛一樣。冷風一吹,頭上的樹葉簌簌飄落,愈顯凄涼。

梁焓幹咳一聲,安慰道:“不過你這次做的不錯,還能說服你弟弟幫朕下套。若此次拿賊順利,你兄弟二人都是大功一件。”

燕重錦眨了眨眼。沒敢說池寒是被自己打服的。

天色一暗,山裏的溫度陡然降了下來。瑟瑟夜風中,立在道口的小白楊忽然連枝帶葉地抖了起來。

燕重錦見瞭望的侍衛有了反應,雖然反應有點奇怪,還是當即傳音給各個埋伏的高手:“有人來了,都打起精神來!”

“是!”身後一圈左歪右斜的樹立馬直起樹幹,腳下飛快地挪移一番,各自站好位置,随後就一動不動了。

車夫從楊樹下解手回來,對馬車裏的人禀報道:“主子,前面未發現異常,不過上山的路越來越窄,到了山頂可能要棄車步行。”

梁笙摸了摸手中的竹杖,颔首道:“走吧。”

“是。”

青頂油壁馬車從面前駛了過去。

燕重錦抽抽鼻子:“有藥味,怎麽還有股酒味?”

梁焓懶得理某條人形警犬,下令道:“兩人留守在這兒,剩下的随朕來,跟着他們上山。”

茫茫夜色裏,一輛馬車行在路中。隔着十幾丈遠,幾棵張牙舞爪的大樹搖搖晃晃地行走在後面,瞧上去詭異而滲人。

是以,池寒在松樹下一回頭,見到一身女裝的梁笙先是一愣,待看到後面那群樹妖時,吓得差點把懷裏的孩子扔了。

不過他事先得了燕重錦的提醒,反應也快,立馬将視線拉了回來,沒露出什麽馬腳。

“睿兒!”梁笙跌跌撞撞地撲向了梁睿,不斷喚道,“睿兒,是爹!爹爹來了......”

車夫便是白日裏前去驿館盜人的刺客,他遞過來一只嗅瓶,對梁笙道:“世子被下了迷藥,所以一直昏睡。”

梁笙一時心急,竟把這茬忘了,忙接過來将孩子喚醒。

梁睿睜開眼,一見眼前的人是梁笙。立馬喊着爹撲到他懷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梁笙同樣淚落如雨,抱着兒子哽咽不已。

這二人是不是親生父子,已經顯而易見了。池寒看得分明,卻只能嘆息一聲,道歉道:“對不起。”

梁笙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身旁的車夫已撲通一聲,當場倒在地上。

背後赫然插着一支箭。

燕重錦收起弓,頂着一頭亂七八糟的樹杈子,威風凜凜又模樣滑稽地呼喝道:“廢王梁笙,還不束手就擒!”

梁笙将兒子緊緊抱在懷裏,急忙向後退去。若不是池寒扶了一把,差點就掉下懸崖。

梁睿一見這幫群魔共舞般的“植物人”,當即吓得慘嚎起來。

梁焓忙用袖子抹了抹臉,向梁睿張開手:“睿兒,朕在這兒,快過來。”

梁睿眼淚猶墜在臉蛋上,望着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往梁笙的懷裏縮了縮。

媽的,這領養的就是不如親生的,回頭老子自己也生個娃。

梁焓有些失望地收回手臂,沖自家兄長打了個招呼:“二哥這些年避而不見,原來是去變性加治腿了?”

梁笙沒不理睬他的冷嘲熱諷,只轉過頭,默默看向池寒。池寒根本不敢與那雙複雜的目光對視,抿着唇垂下了頭。

“不必看了,那位是我堂弟。”燕重錦道,“梁笙,你逼宮造反、謀害太後在前,罪無可恕。盜走皇子、挑撥外邦在後,其心可誅。事到如今,你還要一意孤行,不肯伏法麽?”

梁笙慘笑一聲:“梁笙一屆廢庶,又是殘廢之人,所有罪孽無意否認。可睿兒是我的兒子,你們憑什麽奪走!”

梁焓道:“他如今是朕的皇長子,是祭告過宗廟,訂上族譜的,就算你是他生父也沒用。”

“沒本事生孩子只會搶別人的?”梁笙心中氣急,反唇相譏道,“皇上不是成親了麽,該不會有什麽隐疾吧?”

梁焓一噎,正在肚子裏找詞兒,燕重錦先急了:“你大膽!陛下龍體康健得很!”就是有點缺乏鍛煉,腰力偏虛。

梁笙挑眉:“你怎麽知道的?”

“猜、猜的......”

“別添亂,這不是重點。”梁焓撥開燕重錦,對梁笙道,“梁睿記在朕名下,總比跟着你一個在逃的逆賊強吧?再說他是朕親侄,朕也沒虧待他......”

“沒虧待?”梁笙眼紅如血,“那他在樂湛生活好好的,為何到你這兒就失聰了!”

“他有病。”

“你才有病!”

梁焓深吸口氣,拽住要上前打人的燕重錦,耐着性子給梁笙解釋了一遍,對方卻露出狐疑的表情:“皇上有這麽好心?會換血救我兒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不願坐視親侄死在眼前,也不想把上一輩的恩怨加諸在一個無辜稚子身上。冤有頭債有主,你做的孽,朕自會同你當面清算!”

“你母後把我推向青魃的時候,可有想過稚子無辜?她為茍活性命殺我母妃時,又可曾有半分好生之德?”梁笙銀牙暗咬,“既是冤有頭債有主,惠貴妃當年害得我們母子一亡一殘,我向你母子二人讨債,可算過分!”

“你說什麽?!”梁焓不禁瞪大了眼。

“怎麽?父皇駕崩前連這事都沒告訴你?”梁笙唇角勾起一絲冷笑,“也對,說出來有失顏面,以他的性情,是得帶入棺材裏。”

聽得原委,梁焓這才知曉當年發生了什麽。

怪不得母後一提慶王就掉淚;怪不得焱妃是六宮裏的禁忌;怪不得父皇臨終前長嘆梁笙不可留,眼中卻沒有半分厭恨,只剩哀凄落寞。

從前只當梁笙和梁昱一樣眼紅皇位,所以不擇手段地逼宮謀反。現在看來,對方只是在讨債,讨焱妃的命,讨自己的腿,讨原本屬于他卻又被母後毀掉的一切。

上一輩的仇恨,已經澆注了無數人的血淚。事到如今,這筆賬還要如何清算?

看出梁焓面露猶豫,燕重錦上前道:“陛下,就算先帝太後對梁笙所有虧欠,也不是您的錯。他謀反失敗一路潛逃,這些年依舊賊心不死,躲在樂湛不知在謀劃什麽。何況這次盜走皇子,更是和宮中內侍裏應外合,恐怕朝中亦有同黨,決不可放過。”

“朕明白。”梁焓眼神鎮定下來,對梁笙道,“既然事出有因,朕可以不殺你。但你是父皇欽定的廢庶反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免不了幽禁之刑。看在睿兒的份上,朕保你一世平安,半生富貴。吃穿用度,不會比一個閑散王爺差。”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讓步了。

梁笙心中震撼,沒想到對方真會放過自己,但很快也反應過來:“代價呢?只是失去自由麽?”

“交出同黨。”

一個殘廢十餘年的人,消失三年就不坐輪椅了,難道是自愈了不成?燕重錦在樂湛險些錯失梁睿,可見有人通風報信。梁笙進出東都從未走漏半點風聲,甚至把手伸到了穹阊殿,還利用東瀛使團打掩護,幫他的人絕對在朝堂之中......

梁焓不是聖賢,更非仁君。他對血親兄弟勉強能網開一面,但對懷有二心的下屬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果然,這人眼裏還是容不得沙子。

梁笙知道,如果自己把澹臺烨賣了,雖然失了自由,但榮華富貴跑不了,睿兒也不會再遠離自己。可澹臺家會是什麽下場,用膝蓋想想也知道。

倘若那個人死了,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麽?可就算自己不說,以梁焓百龍之智,懷疑到澹臺烨身上是早晚的事。何況那人本就和藺家串通好了,鐵了心要謀反易主,他根本無力阻止。

除非......

“我沒有同黨。”梁笙聲音平靜,神情寡淡,“不過都是早些年,在宮裏安插的幾個死士而已。想必現在也被你拔除得差不多了。”

“此言當真?”

“都這個時候了,我沒必要騙你。”他垂下頭,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低聲道:“爹這輩子過得不快樂,所以希望你一生幸福,知道麽?”

梁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梁笙在月光下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已經是小男子漢了,別總哭鼻子,記得多笑笑。”

梁睿學着他的樣子笑了笑。

“去吧,以後好好聽皇上的話。”他将兒子往梁焓的方向推了推。

梁睿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見父親沖自己鼓勵地微笑着,就邁開步子往前跑了幾步。

梁焓蹲下身,正準備迎接奔向自己的小人兒,忽然看到後面那個瘦弱的身影一晃,決絕地跳下了懸崖!

“二哥!”

“糟了!”池寒飛速撲到崖邊,險險拽住了梁笙的袖子。對方卻目露決絕,用竹杖狠狠敲在他手上。池寒诶呦一聲,不由得松開了手。

......

澹臺烨猛地睜開了眼。

視線依舊模糊得緊,額頭脹痛欲裂,四肢也麻木無力,整個人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費勁地張了張口,喉嚨裏只能勉強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

酒裏居然真的有藥,那人騙自己喝下去是想做什麽?

他皺緊眉頭,努力地回想了一番,終于憶起。

迷糊的睡夢裏,隐約有人在耳邊說道:“烨,與你相識是梁笙之幸。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能還你的,也唯有此夜。”

“睿兒終究是我的兒子,不能再連累你......如果我沒能回來,請不要做傻事。”那人說完又頓了頓,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這樣聰明的人,定不會犯傻的......”

媽的,我要真聰明,怎麽會中了你的美人計?!

梁笙你個傻瓜蛋。我所做的一切,何時需要你還了?何時怕你連累了!

你他媽要是回不來,我的确不會犯傻,因為老子會瘋!

心中一時氣急,竟猛地擡起一條胳膊,咚地打在床柱上,痛得恢複了幾分知覺。他緩了口氣,掙紮着從榻上翻下身,結果一頭撞上茶幾,上面的瓷壺嘩啦一聲摔碎在地上。

澹臺烨晃了晃稍微清醒些的腦子,抓起一只瓷壺的碎片,咬牙劃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劇痛之下,幾道寸許長的傷口溢出了血,四肢終于聽使喚了。

葵安聽到房裏的動靜,急忙跑進來探看,一見此番情景,不禁駭了一跳:“公子,您這是怎麽了?”難道和夫人做成好事反倒想自盡了不成?

“我無事。”澹臺烨聲音沙啞,“夫人去哪兒了?”

“夫人說是沐浴去了。”

“蠢奴才......”

作者有話要說: 澹臺烨扶着桌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急火攻心地道:“備馬,去淩寒山!”

嘤,請大家原諒我,智商80的作者君沒掐算好字數,狂撸8000多褲子都差點脫了居然還沒掉馬,只能分兩章發了T T。。。

下章肯定掉了,再不掉你們打死我。我碼完盡快發,應該在明天上午就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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