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1.40.39
燕重錦疾步沖上去,梁笙卻剛巧掉了下去, 手裏只來得及抓住一捧夜風。
池寒趴在崖邊, 垂着手臂,眼神呆滞地望着漆黑的深淵。衆人心裏皆是一沉。
“爹爹!”一見自己爹沒了, 梁睿在梁焓懷裏大哭着掙紮起來。梁焓連忙抱緊他,卻冷不防被咬了一口。
“嘿你個小兔...我的祖宗你往哪兒跑?!”眼見小人兒蹿向懸崖, 梁焓吓得頭發都立了起來,當即追上去拎住他的脖領。對方卻使了招兒金蟬脫殼, 扭了扭身子, 滑泥鳅一樣從睡袍裏出溜下來,光着小膀子向前一跳。
梁焓看着手上的衣服傻了眼, 條件反射地伸出臂撈他。孩子抓住了, 腳下卻是一步踏空......
“朕擦!”
“陛下!”
“哥!”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衆人只覺眼前一花, 皇子就跳了崖, 緊接着皇上也掉了下去,随即燕大人也飛身撲了下去, 再接着池爵爺......這接二連三如同下餃子一般,讓人驚駭得連喊都忘了。
光禿禿的峭壁上,一串人像粽子一樣挂了起來,在風中搖搖欲墜。
在下落的過程中, 池寒剛巧抱住了一棵生長在石縫中的松樹。燕重錦一手抓着他的腳踝,另一手拽着梁焓的胳膊,梁焓懷裏還抱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
聽得上方護衛的呼喊,燕重錦回應了幾句, 讓他們找繩子吊下來。
三人一子的情形危若累卵,随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只能咬牙堅持。然而就在等待救援的節骨眼上,池寒聽到了樹幹開裂的聲音。
“糟了,這棵樹承不住三個人的重量。”
大人撐不住,孩子總沒事吧。梁焓擰起眉,将懷裏的梁睿往肩上一托:“乖,自己爬。”
梁睿仍是抽泣不停。
梁焓怒了,在他小屁股上啪地一拍:“特麽不想死就快給老子爬上去!”
燕重錦、池寒:“......”
梁睿屁股一疼,終于明白對方讓自己幹什麽了。
他抹了抹眼淚,踩着梁焓的肩膀,抓着燕重錦的衣服,緩慢地往上爬去。
三人揪心地看着他,連呼吸都停滞了。梁焓在下面張着懷抱,生怕這孩子稍有不慎就掉下去。
好在孩子的攀爬能力是天生的。梁睿踩了兩遍燕重錦的腦袋,又差點把池寒的褲子扒掉,最後終于成功抵達了安全地帶。
他剛在樹幹上趴好,石縫裏又傳來一聲心驚肉跳的“喀拉”。
燕重錦對梁焓道:“陛下,向上爬吧,你們兩個人應當沒問題。”
池寒慘戚戚地道:“哥,你要是犧牲了,你那倆爹不得追殺我到天涯海角......”
“閉嘴,和你沒關系。”燕重錦頓了頓,又道,“梁笙的死也和你沒關系。”
梁焓低頭看了眼下方深不見底的漆黑,沒有動彈。
頭上又是喀嚓一聲。
“皇上,快點,來不及了!”
“燕重錦,你松手吧,再折騰怕是真斷了。”真到了生死之際,梁焓發現自己似乎并不畏懼。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也許是因為無所眷戀,心中并沒有想象得那麽恐懼。
雖然還是有點遺憾吧,他連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燕重錦聞言一驚,卻越發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
梁焓擡起頭:“朕現在傳位給梁睿,命你為顧命大臣。今後好好輔佐他,朕就安心了。”
“臣拒絕。”
“......”
那只手像虎鉗一樣攥着自己,一根手指也掰不動。梁焓只好提起身,狠狠咬在對方的手背上。
燕重錦冷不防地一吃痛,手勁一松,梁焓趁機掙脫。
身體驟然失重,整個人飛速向下墜去。耳邊是呼嘯的狂風,嗡嗡咽咽,仿佛有很多人在呼喚。
他合上眼,釋然地松了口氣。
這一次,是真的後會無期了。
燕重錦眼看着對方墜離自己,一瞬間猶如萬刃穿心。他在崖壁上猛地一蹬,借力沖了下去。
上方的池寒抓着樹幹,吓得整個人都懵了。待回過神來,不禁和梁睿抱頭痛哭。
梁焓墜在半空,忽覺腰上一緊,有人抱住了自己。
睜開眼,看着趕來送死的傻子正要開罵,燕重錦卻猛地向下方拍出一掌,緊接着在空中翻身,将他緊緊摟在懷中,用肉身迎上了一道沖天而起的水柱!
這下面竟然是水?梁焓感覺降勢被阻得一緩,露在外面的手臂卻是一陣劇痛。
想也明白,從高空墜落,巨大的勢能在下落過程中轉化成動能,撞上水面相當于拍上鋼板。這些水珠就像高速飛來的子彈,一旦被削中,就會像刀刺一樣在身上劃開創口。
自己在上面尚且如此,那燕重錦......
來不及細想,兩人已經嘩啦一聲掉進水裏。
這是淩寒山下,在春夏時節才會形成的季河。由于深度偏淺,兩人直接墜到了河底。
燕重錦當場砸暈過去,梁焓也被震得七昏八素,大腦被水激了一下才清醒。他一連喝了兩口冷水,急忙屏住呼吸,拽着對方浮出了河面。
河道狹窄,水流湍急。好在二人穿着樹皮,身上還綁了許多樹杈,一時也沉不下去。
梁焓一邊順水漂流一邊四面張望。此時天上的月亮被雲遮着,周圍昏暗幽黑,看不分明。
燕重錦的面具早被水柱掀飛,露着一張醜陋而可怖的臉,雙眼緊閉,判斷不出死活。
梁焓抱着昏迷的人,用力拍着對方的臉,喊道:“燕重錦!醒醒......媽的,不會又讓老子做人工呼吸吧......”
拍了幾下,對方終于有了意識。
“陛下......沒事吧?”
“朕無妨,你怎麽樣?”
燕重錦早被震出了內傷,虛弱地道:“臣無事。”
無事個屁,當朕瞎的?雖然對方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梁焓還是忍不住罵道:“你跟着跳下來幹嘛?嫌朕一條命不夠多是不是!”
燕重錦笑了笑,猛地咳出一口血。
“我說過,只要臣在,就能護你周全。”說完,那雙潭眸再度合上了。
“喂喂喂!別睡!燕重錦,朕讓你把眼睛睜開聽到沒有?”梁焓喚了一陣,某人卻依然抗旨不遵。用手在對方背後摸了摸,只摸到一片粘稠的血。
這樣下去不行,就算沒有內出血他也會死的。梁焓将人負在背上,奮力地向側方游去。他只在游泳池裏學過一點蛙泳,還是不會換氣的那種廢蛙,撲騰了半天才摸到河沿。
一出水,方覺身上的人死沉死沉。
山風吹過濕漉漉的衣裳,凍得梁焓打了個寒戰。借着昏暗的月光,往河畔的林子裏瞅了瞅,他背着人鑽了進去。
這裏的樹林太過稀疏,遮不住月光也避不了風。梁焓走得腰酸腿疼,總算在一座山包背後,幸運地尋到一間獵戶用來避風雪的木棚。
踹開柴門鑽進屋內,将燕重錦放在土炕上,尋了火折子點了個火盆。
望着盆中橘色的火苗,梁焓捂了捂手,總算感到一絲暖意。
他将燕重錦翻過身,扒開濕透的衣服,發現對方的肩背幾乎被水珠擊成了篩子。千瘡百孔的傷口被泡得發白,血已經被冷水止住,但還沒凝成血痂。
這麽大面積的創傷,稍有處理不慎就容易感染。在這個時代,一旦破傷風就沒治了。
可要拿什麽消毒?這裏又沒酒......梁焓琢磨了片刻,最後一咬牙,俯下了身。
燕重錦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隐隐感到背上有些癢痛,仿佛有只貓在舔舐。
他慢慢轉過頭,登時吓得差點從炕上跳下來。
“陛、陛下,你做什麽?”
梁焓吸吮出傷口裏的血水,扭頭吐了出去:“消毒。”
“這怎使得?微臣實在受不起...”
“朕樂意,你還想抗旨不成?”
“......臣不敢。”
強忍着脊背間舔來舔去的溫軟唇舌,燕重錦感覺身上燥熱起來,只好把頭埋在臂彎裏,希望自己趕緊昏死過去。
毒消得差不多了,梁焓卻觸得對方體表的溫度有些燙手,擔心地道:“糟了,還是發燒了。”他回過身,伸手去褪某人的褲子。
燕重錦大驚:“皇上你又幹什麽?!”
“你衣服都是濕的,穿在身上容易受寒發熱,朕脫下來幫你烤烤。”
“臣不冷。”
梁焓瞪眼:“你身上燙得快能攤雞蛋了,逞什麽能?”
那不是發熱......頂多算發情。
燕重錦尴尬地道:“不勞煩皇上,我自己運個功就烤幹了。”
這麽牛逼,自帶烘幹系統啊?梁焓有些稀奇地道:“你傷成這樣還能運功?”
“臣練的心法本是淬煉經脈的,雖然殺傷力不強,但有一定的自愈能力。”
旁人受了內傷,要麽靠針灸疏導,要麽靠湯藥補養,要麽靠真氣調息,而燕重錦全靠躺。再重的內傷,只要沒到五髒俱碎的地步,他睡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恢複過來。
怪不得...先前這人替自己擋箭後也睡了許久。梁焓好奇地問道:“這功法叫什麽名字?”別告訴老子葵花寶典。
燕重錦不好意思地道:“這套功法是二位家父合創的。他們已經吵了十年,還沒定是叫‘池上燕**’還是‘燕明功’呢。”
梁焓嘴角抽搐:“池上燕朕勉強懂了,燕明功作何解釋?”
“燕日月。”
“......你父親們真恩愛。”
“呵呵,謝皇上誇獎。”
梁焓眸光黯淡下來:“朕并非調侃,是真心羨慕他們。”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活得那麽灑脫。
“皇上富有四海,終會遇到對的緣分,不必羨慕旁人。”
“可朕不覺得那是錯的。”梁焓往盆中添了塊木炭,望着跳動的焰火微微出神,“喜歡就是喜歡,為何要分對錯?”
燕重錦抿了抿唇,擰起眉來:“恕臣直言。為君者,言行舉止皆牽系社稷,凡事都要分清黑白曲直。哪怕面對情愛,也要審慎清醒,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朕明白。”梁焓苦笑一聲,“從登基之日起,朕就是為梁氏江山、黎民百姓而存在。就算真能萬歲,也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
燕重錦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牙印:“所以...你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帝王的人生才度過三年,已經讓他想要放棄了麽?
梁焓打了個噴嚏:“朕沒那麽脆弱。當時情況危急,不過是想着多活一個算一個。”
見他仍穿着濕衣,燕重錦問道:“何不脫了衣裳烤烤?”
“不用了,離火近些就行。”且不說在男人面前脫了衣服是否自在,就憑自己身上的痕跡,梁焓可不認為燕重錦能用蚊子包糊弄過去。
“陛下不歇息一下麽?”
“嗯,是準備眯會兒,他們怎麽也得天亮才能搜到這裏。”梁焓打了個呵欠,見對方要給自己騰地方,忙擺手道,“你別挪動,躺那兒便好,朕在柴堆靠一宿就是。”
燕重錦凝望着一丈之外,那張映着熠熠火光的側顏,心頭泛起一絲失落。
他明白對方在避諱什麽,可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麽?埋葬過去,拉開距離。從此君是君臣是臣,只可遠觀不可亵渎。他們再不會越雷池一步,再不會犯荒唐的錯誤,甚至......再也不會有任何朝堂之外的交集。
想想都覺得難捱。
原來最遠的距離并非遙不可及的天邊,而是無法碰觸的咫尺。而這道隔閡恰恰是他親手所劃。後悔無用,也不容後悔。
梁焓歪着頭,已經靠着柴禾睡着了。
燕重錦深深一嘆,望了一會兒,也合了眼。
山風漸息,長夜無聲。靜寂的棚中只聽得噼啪作響的燃炭聲,火焰的影子在屋壁上搖曳晃蕩,幻然如夢。
睡到半夜,梁焓感覺有人在碰自己的肩膀。一睜眼,愕然發現熊熊大火已經燒到了跟前,四周全是濃重的黑煙,嗆得他剛張開嘴就咳了起來。
怎麽回事?難道自己睡覺時把火盆踢翻了?燕重錦不會被燒死了吧!
“燕重錦?燕重錦?!”
“末将在!陛下,你在哪裏?”
“咳咳,朕在這兒。”
黑暗裏有人跑過來,拼命地往外拖着自己。梁焓也緊緊抓住對方的手,磕磕絆絆地向前逃去。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脆響,前面的人影當即轉身将自己撲倒。
一根燒斷的梁木咣當一聲砸在面前,梁焓吓了一呆,腳下忽然懸空,整個人被抱了起來。
“陛下,得罪了。”
燕重錦抱着他擰身一沖,猛地用背撞開窗戶,雙雙沖到外面,跌在了地上。
梁焓被摔得屁股生疼,揉着臀從對方懷裏爬起來。望了望四周的建築,發現正在着火的居然是穹阊殿!
再低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那張臉雖然染着幾道黑灰,五官輪廓卻熟悉得叫他心膽具顫。
“怎麽是你?!”
他大喊一聲,猛地驚醒過來。
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仍在木棚裏。炕邊的火盆已經熄滅,黎明的微光從棚頂的縫隙灑落進來,外面響起了叽叽喳喳的鳥鳴。深深一嗅,鼻腔裏都是清晨芳涼的氣息。
原來是夢。
梁焓擦了把薄汗,活動一番僵硬的身體,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燕重錦還趴在炕上,呼吸均勻而綿長,顯然睡得很沉。朝向外側的臉依然慘不忍睹,和夢中之人差出了以光年為單位的距離。
自己當真魔怔了......梁焓心裏嘆了口氣,伸手覆在他額上,想試探一下溫度。
哪知剛一碰觸,對方的臉就如同返潮起脆的牆皮,撲簌簌地像雪崩一樣脫落了。
察覺到動靜,燕重錦也蘇醒過來。一睜眼便見梁焓表情呆滞,手裏執着一塊自己的臉皮。
兩人四目相對,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