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洛金玉正細心聽着,忽一少年穿院而來,朝他道:“聽得這麽認真,你聽得懂嗎?”

這是先生的獨子。

洛金玉放下碗,起身朝他行禮:“師哥。”又認真答道,“雖無法明知全義,卻能感知——”

“行了行了!”少年忙擺手,“別說了,我頭疼。你聽不出我在逗你?”

洛金玉自然聽得出,因這少年向來頑皮,總愛逗自己。只是他既然發問,洛金玉便認真作答。

“你就是太認真了。”少年嘆氣搖頭。

洛金玉答道:“家母有言,世事便怕認真二字。”

“我是挺怕你的。就你這樣的性子,總覺得不好。”少年道,“你應該更像個小孩兒一些,等會兒和我們玩雪去——”

“明廬!”先生在廊下提聲叫道,“你少來慫恿金玉,自己頑皮便罷,還總拉着別人一起!”

少年明廬對着洛金玉做了個鬼臉,轉過去道:“我與他說說話罷了。”

洛金玉看着先生與明廬在廊下鬥嘴,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自幼沒有父親,并不怨憤,也不向往,如今看着別人父子天倫,他也只是想起自己與母親。

……

洛金玉孤身立在大雪中,回首望着自己的足印出神。

恍惚間,他見到了當年母親走出來的路。

一凝神去看,卻又只有自己的足印。

母親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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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玉愣愣地發着呆,忽然聽到車馬輪轍滾在雪地上的簌簌聲。

他收回目光,往路旁避去,卻見這輛華美的馬車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位金冠錦衣的少年掀簾下來,眼中含淚,激動萬分道:“子石!”

他伸手去拉洛金玉,“雪地裏冷,上車再說。”

洛金玉避開他的手,神色淡漠,不說話。

少年悻悻然道:“子石,我知我父親諸人對你不住,可我已與他們斷絕幹系,我是我,他們是他們,你不要為了他們而怨怒我,好嗎?”

洛金玉這才開口,道:“君若清,你父兄害我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會遷怒于你,可也不願再與你來往。”

君若清聞言,一怔,卻是為了洛金玉的聲音。

“子石,你——”

洛金玉曾經一把嗓子猶如金石相碰,如今開口,卻沙啞噪雜,含糊不清。

“我明明都打點過了,他們仍這麽折磨你?”君若清眼都紅了,急道,“我們去找大夫!”

洛金玉再度避開他的手,道:“離我遠些。”

“子石——”

“若你有愧于我,便不要再擾我。”洛金玉這樣說着,不再看他,緩緩地繼續朝着巷子出口走去。

君若清追了幾步,漸漸停下,望着洛金玉瘦弱的背影,眼中一熱。

……

沈無疾入宮輪值,正趕上皇帝發火。

年輕的皇帝在禦書房內将奏折統統推落地上,罵道:“都是混賬!”

內宦與宮娥們垂手站在門外,正面面相觑,見沈無疾來了,如蒙大赦,一個小宦官碎步迎過去,低聲道:“沈公公,皇上——”

沈無疾擡了擡手,示意自己已經知道緣由,繼續往裏走去。

沈無疾來到內殿,見皇帝正撐着手生悶氣,便笑着問:“今日是左相又催皇上立後,還是——”

“朕是一國之君,為何要像牛一樣被他們摁着喝水?”皇帝怒道,“朕與楚楚結發夫妻,朕就要立楚楚為後,就不要這個人的女兒、那個人的妹妹。那些老匹夫當朕是何人?勾欄小倌嗎?朕在國事上又不耽誤,他們管天管地,還管到老子房事了?有本事把他們老婆送來啊!”

沈無疾:“……”

這位皇帝二十有八,非先帝之子,而是先帝的侄子,即位前,一直在偏遠貧瘠的封地做閑散王爺。

因先帝福薄,生的兒子皆互鬥至死,先帝也因此氣死,才輪到了這位。

倒也有其他皇室子弟備選,可這位王爺看起來最蠢,最沒野心,最沒勢力,娶的老婆都是民間屠夫之女,看着最好掌控,因此中選,被推上了皇位。

他在窮山惡水的封地正吹着西北風呢,忽然聽說天上掉了個皇位給自己,二話不說,興沖沖地領着發妻來了京城,卻很快發現這兒規矩繁多,自個兒處處受制于人,天天要受鳥氣,甚至還強迫他娶老婆納妾,他便鬧着要回去了。

可皇位又豈是他說不要就不要的?

來了,就很難走。

好在皇帝雖大大咧咧,卻也明曉大義,得知自己若一走了之,恐怕朝中會因争推新君而大亂,便忍耐着留了下來。

只是讓他廢妻一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做。

皇帝哀聲嘆氣了半晌,坐在龍椅上,看着彎腰拾奏折的沈無疾,感慨道:“還是你好,沒人會逼你娶老婆,反正都知道你那啥。”

沈無疾:“……”

他是皇帝,我的靠山,我不能打他,不能罵他,不能冷笑。

沈無疾裝作自己沒有聽見,繼續拾奏折。

皇帝見他不說話,又道:“沈無疾,你真心喜歡過一個人嗎?不是喜歡朕的那種,是出于情愛的喜歡。”

沈無疾:“……”出于什麽,我也不喜歡你這傻帽兒。

但他面上卻恭敬柔順道,“皇上,奴婢是閹人。”

“又不是問你行沒行房。”皇上道,“只是喜歡,你有沒有那東西,都能喜歡別人啊。”

沈無疾起身,将疊放整齊的奏折放到禦案上,瞥了一眼旁邊的硯臺與毫筆,想起了洛金玉。

洛金玉年紀輕輕便寫得一手好字,當年人人都為家中能挂他墨寶為榮。

沈無疾曾向洛金玉求字,洛金玉給他寫了個“根”字,被他給撕了,還把洛金玉的硯臺給摔了。

後來,沈無疾氣消,重金購買了一端相傳是王羲之用過的古硯,送去給洛金玉,被洛金玉扔出了門,還嘲沈無疾不學無術,五十兩黃金買了個一吊錢的玩意兒。

那個時候的洛金玉一身清高傲氣,極不屑與他這樣的權宦為伍,唯恐污了自己的滿袖清風。

可是,洛金玉對旁人,又十分的好。

沈無疾見過洛金玉在街頭幫瞎老伯讀家書,也見過洛金玉在巷落裏教乞兒寫名字。那些乞兒蓬頭垢面、衣衫褴褛,還有令人作嘔的異味,可洛金玉卻恍然不覺似的,還會對他們露出勉勵的笑容。

可是,若不算嘲笑,那麽,洛金玉就從未對沈無疾笑過。

哪怕沈無疾那時已是深受先帝寵信的大紅人,錦衣玉冠,遍體熏香,可在洛金玉眼中,還不如路上的花子乞兒。

沈無疾為了與洛金玉拉上近乎,絞盡腦汁。

他令人第一時間抄來洛金玉的新辭賦細細品讀,然後不眠不食地認真寫作,再讓人送去給洛金玉看,望他能指導一二,借機攀些幹系。

可洛金玉一見,卻勃然大怒,提筆在紙上寫八個大字:放浪輕浮,寡廉鮮恥。

沈無疾拿到這份墨寶,一時大受挫折,轉而又靈光一現,将其他七字删去,只留“廉”字裱好,挂在床頭,視若珍寶,日漸覺得洛金玉當真只對自己寫了這一個字。

可這一字太少,沈無疾故技重施,又寫了一篇辭賦,讓小太監拿去給洛金玉評論。

洛金玉早從坊間聽得這個“沈公公施計巧得一字”的“趣聞”,自以為是中了沈無疾的套,惱羞成怒,憎沈無疾的不知羞恥,見他又來,便不寫字了,提筆往上畫了一只綠毛龜。

沈無疾思來想去,也沒想到怎麽讓這只綠毛龜看起來更溫和些,只好悻悻然藏于櫃底深處,無法裱出炫耀,極為遺憾。

……

沈無疾聽得皇帝催促自己回答,低聲道:“閹人怎配喜歡別人。”

“是嗎?”皇帝好奇地問,“去了勢,就不會有感情了嗎?”

去了勢,又不是挖了心,怎麽就會一并沒了感情。沈無疾心想。只是,去了勢,別人就不認為他有資格喜歡人了,連被他喜歡,都是一種避之不及的侮辱。

至少,洛金玉便是這樣認為的。

至于旁人如何認為,沈無疾倒不在意。

“唉,你也算是少了一件煩心事。”皇帝道,“朕就不同了。你說,朕該怎麽辦?”

沈無疾收回心思,微笑道:“皇上不必着急,您只需拿另一件事出來給他們頭疼,他們就無暇置喙皇上的後宮之事了。更甚,您讓他們選一選,是要選擇實施新政,還是選擇讓大司馬之女為後。”

皇帝道:“你讓朕拿新政威脅他們?”

沈無疾笑着點頭。

“可你不是說,新政不錯嗎?”皇帝皺眉,“那朕不實施新政了?”

“原本,皇上您也一時無法實施新政。”沈無疾徐徐道,“奴婢不懂太多,但看那新政條例,總覺尚有許多不周到處,恐是還需改進。因此,您大可暫時将它扔出去作擋箭牌,日後,皇後已經誕下太子,後位穩固,大司馬女兒,将軍妹妹之流,也都老了嫁了,威脅不到皇後了。屆時,您再實施新政,也不晚。”

皇帝沉思道:“你說得有理。”又道,“還好有你在朕身旁,為朕出謀劃策,否則,朕可真是頭疼。”

沈無疾笑着道:“奴婢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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