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無疾安撫好皇帝,又要去司禮監管事,直到夜色深沉,他仍不出宮回府,留在司禮監輪值房歇息,以待皇帝随時差遣。

這時,一個小宦奴來低聲禀報:“幹爹,您府裏來人說,洛金玉在府門口站了一天,不吃也不喝,給他暖爐他也不要,活生生凍暈了。”

沈無疾:“……”

眼見沈無疾目光淩厲,小宦奴忙道:“已将他搬入門房,請了大夫。”

“誰讓他們管他了?”沈無疾怒斥道,“姓洛的要什麽閹奴的暖爐,進什麽閹奴府的門房,請什麽閹奴給他找的大夫?!”

小宦奴低頭,不敢說話。

他不懂,也不敢問。

沈無疾氣得發懵,站起身,在屋內兜了兩圈,忍不住心焦擔憂,滿腦子裏都是早晨見到的那張蒼白的臉和瘦削的身子。

終于,他認命地嘆了一聲,拿起衣架上的鬥篷,匆匆往身上披好,提了一盞燈籠往外走,一邊道:“喜福,你去請展公公今夜替咱家當值。”

“是。”小宦奴應道。

沈無疾匆匆忙忙地趕回府中,見着了門房裏裹着棉被、坐在火爐旁的洛金玉。

洛金玉已經蘇醒過來,正伸着手讓大夫把脈。

沈無疾站在門口,目光往洛金玉白皙纖細的腕子上一看,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悻悻然想了想,語氣刻薄道:“大過年的來找茬兒,非得暈倒在咱家府門口,死也要給咱家尋晦氣,你也真夠狠毒的。”他冷笑道,“咱家偏不如你的意!”

沈無疾說完,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洛金玉的回應,便看過去,見洛金玉正伸着舌頭讓大夫看舌苔。

沈無疾乍一看到那半截鮮活的舌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忙又扭過頭去,厲聲罵道:“衆目睽睽,伸出唇舌,放浪輕浮,寡廉鮮恥!”

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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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

洛金玉仍然沒說話。

沈無疾等來等去,仍沒等到聲音,忍不住又扭頭去看,看見洛金玉靠牆坐着,閉着眼睛,緊皺眉頭,臉上通紅,極難受的模樣。

“火都能把他給燒了!”沈無疾頓時急了,斥道,“都瞎了嗎?沒見他臉都被燒紅了?還不快把那爐子挪開點兒!你們想幫着他死咱家府裏找咱家晦氣是不是?”

大夫深深呼吸,又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道:“公公,洛公子他這并非是火爐所致,而是邪風入體,因而發熱了。”

沈無疾忙道:“會死嗎?”

“洛公子體弱,舊傷未愈,難說。”大夫道。

“咱家給你錢銀,你連發熱都治不好,要你何用?一介庸醫,還敢在京城開醫館?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咱家明日便讓人封了你的鋪子!”沈無疾無理取鬧,“不,今日便封!”

“……”大夫忍辱負重,“洛公子是舊傷……”

“少廢話!”沈無疾瞪着他,“只一句話,你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在下只能盡力一試。”大夫道。

“不要你試了,庸醫。”沈無疾嫌棄地道,“西風,去請曹禦醫來。”

一名沈府小宦奴忙應了,提着燈籠就往府外跑。

沈無疾皺眉看着昏昏沉沉的洛金玉,看了一會兒,見洛金玉難受地在板凳上動了動,便厲目瞪向門房。

門房:“……”

他一時未能洞察老爺所想,急忙揣測思量,板起臉對大夫道,“你這庸醫,這兒用不着你了,我送你走。”

大夫:“……”

這府上的人怕都有病。

沈無疾卻喝道:“曹禦醫還沒來,你就把他弄走,若洛金玉死了,你來償命?”

看來揣測錯了老爺的想法。

門房低下頭,不說話了。

沈無疾能被這群混賬氣死,尤其要被洛金玉氣死。

他又狠狠地瞪了洛金玉一會兒,在洛金玉第三次不舒服地低聲□□着挪動了一下的時候,大步走過去,彎下腰,抱起了裹成蟬蛹的洛金玉,擰着眉頭,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待沈無疾抱着人走遠了,大夫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錢銀不會少你的,也不會拆你醫館。”門房沉聲道,“其他的少問,少說,否則摘了你的舌頭。你先坐這兒待着,餓了自己吃桌上茶果。”

沈無疾是炙手可熱的權宦,可說獨得當今皇帝寵信,不僅禦賜府邸,平日裏也總有接連不斷的賞賜從宮裏送過來。下到文武百官,甚至于皇親國戚,也不得不對他曲意奉承,贈金送玉。

因此,沈無疾平日裏的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極好的,高床軟枕與金絲帳且都不說,冬日裏,無論他是否在家,他房內都始終燒着火龍,且都是用上好的無煙炭,香爐裏還撒了沉香木,溫暖又好聞。

沈無疾将洛金玉放到自己的卧房床上,正要去解開洛金玉的被子,手剛觸到,立刻收了回來,仿佛自己被輕薄了一般,警惕地望着洛金玉。

洛金玉仍閉着眼迷迷糊糊的。

沈無疾焦慮地在床畔踱步來回,時不時看一眼洛金玉,見他難受掙紮,又過去想給他解開——又收回了手。

若他醒來,少不了要說我伺機輕薄他。

沈無疾謹慎地思索,黑漆漆的眼珠子滑來滑去。

可我若伺機輕薄他,豈不是什麽仇都報了?

他醒來後,定會羞憤欲死!

沈無疾嘴角露出陰險笑意。

不對。

我剛救了他,他若又去尋死,我豈不是白救了他?

沈無疾皺眉。

說起來,我為什麽要救他?

沈無疾眉頭越皺越深。

不。

不是我要救他,是西風這小王八蛋自作主張。

本來,我已經要成功地凍死他了。

沈無疾憤憤地一甩長袖,哼了一聲,心中煩悶。

曹禦醫今日不當值,正在家睡覺,忽然就被西風叫起來,說沈無疾急着找他去府上看病。

曹禦醫曾受沈無疾恩惠,聽得這話,大驚失色:“公公被人刺殺了?”

西風道:“我呸!幹爹沒事,大吉大利。是洛金玉凍傷了,你快随我去。”

“洛金玉?”曹禦醫一怔,“那個洛金玉?他出獄了?怎麽會在公公府上?他不是與公公有宿仇嗎?為何公公要請我去為他治病?”

西風問:“你在宮裏為人治病,也話這樣多?”

“小公公說笑了,在宮裏這樣,我也活不到如今。”曹禦醫道,“走吧。”

曹禦醫迅速來到沈府,去到主院卧房,一眼見到沈無疾正在扒昏睡中的洛金玉的被子。

曹禦醫:“……”看來,傳聞沈公公好男色,所言不虛。

只是這人都燒成這樣了……

沈無疾緊閉雙眼,剛摸索着把洛金玉的被子扒到一半,聽到身後聲音,忙回頭去看,收回雙手,往後退了一步,皺起眉頭,擺出一副“咱家沒碰他”的凜然模樣,義正詞嚴道:“曹禦醫請為這人看一看,他大過年的,想死在咱家府上,給咱家添晦氣,其心可誅。”

曹禦醫:“……哦。”

他走過去,伸手扒開洛金玉的被子,先觀面像,又查看眼白與舌苔,再把脈,伸手試探洛金玉的額頭溫度。

半晌,曹禦醫提筆寫藥方,邊道:“按藥服用,每帖藥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三次,三日後應有大好。若仍燒,公公再叫我來便是。”

他寫好藥方,遞給西風,又叮囑道,“這幾日洛公子都該卧床休息,不可吹風,忌食油膩辛辣之物,忌食冷物。若有嘔吐之感實屬正常,公公不必慌張,可給他舌下壓上一顆酸梅。此外,這藥有些苦,洛公子若喝不下,可添加少許蜂蜜。”

沈無疾冷笑道:“他當他是什麽人吶?有藥給他喝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咱家不慣他這毛病!”

可在隔日清晨時分……

洛金玉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看沈無疾端着藥碗罵人:“西風你給我滾過來!怎麽做事的?這藥想苦死誰?你是想苦死他,大過年的給咱家添晦氣嗎?!咱家先弄死你!”

“……”小宦奴西風忍辱負重道,“幹爹別氣,兒子這就去給洛公子加蜂蜜。”

“多加點。”沈無疾說着,斜眼橫着洛金玉,冷笑道,“莫讓洛公子覺得,一個閹奴府上,連蜂蜜都舍不得給他加!還有,這碗涼了,熬碗新的來,莫讓洛公子覺得,一個閹奴府上,連碗熱藥都給不起!”

西風:“……”

沈無疾将西風罵去了廚房,自個兒則在門口徘徊吹風。

洛金玉看他的背影,半晌,道:“你果真心胸狹隘,仍對當時耿耿于懷。”

沈無疾哼了一聲,不理他。

“亦是我不對,當初我說你過重。我向你道歉。”洛金玉道。

沈無疾扭頭看他,又哼了一聲。

這一次,哼的聲音小了一些。

洛金玉道:“你別站在風口,萬一和我似的,凍傷了。”

“咱家雖是個閹人,卻自幼習武,與你不同。”沈無疾冷笑道,“何況你忘了咱家叫什麽?”

洛金玉沉默片刻,笑了。他笑得很淺,很快又恢複了平淡無波的神色。

沈無疾卻看見了,愣愣的,許久都沒回過神來。

這是洛金玉第一次對他這麽笑。

應該,不是嘲笑吧?

沈無疾回味半晌,不自在地挪開目光,心情剛因那抹笑而好一些,又聽得洛金玉耿直道:“公公身形纖細,膚色白皙,貌若好女,看起來不像習武之人,因而我總不記得。”

“……”

沈無疾聞言,頓時怒火沖天——果然,洛金玉只是在嘲笑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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