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無疾第一次見到洛金玉,是他奉曹國忠之令,率人追捕一個潛逃的要犯。

那逃犯是當朝禮部侍郎之子,在太學讀書,因在皇家祭天的安排上,這禮部侍郎與曹國忠有了幾句口角,被曹國忠記了仇,冠以他莫須有的大不敬之罪,将他滿門抄斬。正在太學的侍郎小兒子早早得了消息,去抓時已不見了蹤影。

東廠查探出這逃犯的去向,曹國忠便讓沈無疾領人去抓。

沈無疾領着人,一路追到京郊的一處野山上,沒見着那逃犯,卻見到了一群太學生,說是來山上踏青,不料迷了路,又遇上傾盆大雨,山路難行,他們被困在了此處,如今終于見到了東廠之人,求他們救命。

沈無疾瞧着他們等人救命是假,幫同學潛逃拖延才是真。

可沈無疾卻不動聲色。

他只是在面上依附曹國忠,心中對曹國忠也是恨之入骨,更是由這倒黴侍郎想到了自身遭遇,有心放那逃犯一馬。

但礙于東廠多數是曹國忠的眼線,沈無疾只好演一演戲,作出冷笑跋扈的樣子,令人将學生們驅逐在一塊,逼問他們是否見過逃犯。

學生們自然否認。

就在此時,沈無疾忽然聽到山洞深處傳來響聲,心中一驚,以為是那侍郎的小兒子藏在那。

可是衆目睽睽,都聽到了這聲音,東廠人齊齊看了過去,沈無疾總不好說這是幻聽,他便立刻做出樣子,令人看牢這群學生,他自己去裏面一探究竟。

他拿着火把,慢慢地朝着山洞深處走去,沒走多遠,就與洛金玉撞了個正面。

那是沈無疾第一次見到洛金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少年,是近年來名動京城的才子洛金玉。

他恍然間,只以為自己是見到了神仙。

那個時候的洛金玉方才十六,臉頰尚有些圓潤,五官也稍顯稚嫩,可眉目之間已是清晰分明,身上自有一番谪仙氣質,哪怕他穿着與那些太學生同樣的衣裳,他的衣裳上還沾了些泥水污垢,臉上也有些髒,可是,他仍然像神仙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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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疾一時之間忘了言語,愣愣地站在那,舉着火把,直勾勾地望着這神仙。

洛金玉剛剛将被奸賊曹國忠通緝的同學送走,不放心留在這拖延追兵的其他同學,便折返來看,不料與東廠迎面相撞,也極為忐忑。

但他竭力壓抑恐慌,作出淡漠神色,預備與這東廠走狗對峙。

卻見對方不知何故,愣愣地看着自己,半晌都沒有動作,也不言語。

洛金玉便不理他,欲走。

山洞狹小,洛金玉擦着沈無疾的肩過去,沈無疾這才回過神來,忙轉身道:“站住!”

洛金玉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兩人離得很近,即便山洞昏暗,借着沈無疾手上的火把,也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沈無疾的相貌與穿着,一看便是閹人。

因為曹國忠的滅族之仇,洛金玉向來憎惡閹人,對這率人來追捕自己同學的曹賊走狗自然更沒好臉色。

他不屑與之說話,只疏遠地望着他。

沈無疾被他明月般清冷幹淨的眼神一看,心跳得更快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柔聲道:“在下沈無疾。”

洛金玉一怔。

他聽過沈無疾的名字。

據說沈無疾是曹賊最親近的幹兒子,如今一見,果然生了副妖異模樣,瞧着便讓人不舒服。

洛金玉對眼前這人的感觀更差了,收回目光,望着石壁上的水流不語。

沈無疾看着他的側臉,咽了一口唾沫,輕聲道:“你也是太學生嗎?”

洛金玉冷淡地說:“是。”

“你們……你們來這作什麽?”沈無疾唯恐自己說話的聲兒大了會吓到他,就連手中的劍,都被沈無疾悄悄地往身後藏了藏。

“踏青。”洛金玉冷淡道,“遇上大雨封路,不得已躲入山洞,我剛是去探探前面有沒有別的路。”

“那,那探到了嗎?”沈無疾問。

洛金玉側眼看他。

就這麽一眼,沈無疾的心跳都漏了一下。

火把光下,洛金玉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下一小片扇形陰影,閃爍昏黃的光更襯得他膚白唇紅,眉目如畫,眼中似有星辰。

“沒有。”洛金玉道,“前面路越走越窄,又黑,不知有沒有蛇,我不敢走,便折回了。”

沈無疾讪讪道:“原來如此。”又忙道,“我護送你下山。”

洛金玉微微皺眉。

沈無疾看着他皺眉,心也跟着皺了起來,不知他為何如此。

洛金玉有點疑惑地看了看沈無疾,不知這東廠走狗怎麽如此好糊弄,他原以為還得有一番交鋒呢……

但轉瞬他便想,無論如何,都算是好事。

于是,洛金玉道:“有勞。”

“不勞不勞。”沈無疾忙腆着笑道。

洛金玉:“……”這閹賊,怎如此奇怪。

沈無疾殷勤地舉着火把為洛金玉開路,不停地道:“當心腳下……這兒有積水,你跨過來,當心!”

洛金玉越發覺得這閹賊奇怪,有些毛骨悚然。

但他別有目的,只好裝作不知,沉默地和他回到山洞口,與同學們相聚。

同學之間互相交換眼神,暗道計劃順利,都松了一口氣。

沈無疾在其他人面前又恢複了跋扈模樣,揚聲道:“裏頭沒路了,想那逃犯是往別的路去了,如今大雨,山路難走,那逃犯若在山上,怕也讨不着好,東廠已将山團團圍住,料他插翅也難飛,等雨停了再守株待兔吧。我們先送這幾位太學生下山。”

他們便一路護送着這幾位學生下了山。

只是一路上,不光學生們瞧這閹賊行為怪異,就連東廠兄弟都瞧着沈無疾今日像吃錯了藥。

平日裏多嚣張得瑟一人啊,今日對着個學生大獻殷勤,不由分說地将鬥笠套到那學生身上不說,還緊緊跟在旁邊,瞅着空就去抓那學生的手,嘴裏說着“路滑小心”,甚至還說“前面難走,我背你可好,你別摔了”“鞋濕着不舒服,你不妨脫了鞋,我背你”……

衆人:“……”

那學生自然是逐一拒絕,看着沈無疾的眼中也越發防備與嫌惡起來。

直到下了山,一衆太學生匆匆道了謝,立刻便離去,那被沈無疾獻殷勤的學生走得最快,仿佛身後有狗追。

沈無疾癡癡地望了那背影一陣,忽然追上去,攔在那學生面前:“我還沒問你——”

那學生越發防備地冷眼看他。

沈無疾問:“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道:“洛金玉。”

沈無疾一怔:“洛金玉?”

“嗯。”

“洛金玉……”沈無疾倒是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不料卻是眼前這位下凡的小神仙,他低聲念了兩遍,笑着道,“好名字,再配你不過。”

洛金玉越發覺得他莫名,又覺得他輕浮,便只道:“公公還有何事?”

“沒,沒事了,你走吧。”沈無疾忙道。

洛金玉頭也不回地走了幾步出去,又停下,摘下身上的鬥笠。

沈無疾忙道:“你穿回去吧,還有雨!”

洛金玉卻不聽他的,回過來将鬥笠還給他,轉身和同學們快步消失在了雨幕中。

沈無疾抱着鬥笠,仍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同僚過來調侃他:“怎麽回事兒?”

“有人瞧着像動了凡心。”

“有人沒閹幹淨!”

沈無疾回過神來,一人踹了一腳:“滾!”

他将鬥笠穿回自己身上,道,“先回東廠,待雨停了再做打算。”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回走,沈無疾忽然又道,“閹人怎麽了,我不比一些全須全尾的男人強?”

這些年,他跟随曹國忠,見過的诏獄太多,許多是鐵骨铮铮的漢子,可也見過許多為求自保、甚至只是為求利益,就胡亂牽扯誣陷他人的孬種,恨不能趴在地上給平日裏瞧不起的閹人舔鞋求得偷生。

沈無疾覺得自己半點不比這些孬種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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