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洛金玉在他娘墳前跪了約小一個時辰,終于起身朝沈無疾走來,低聲道:“回城吧。”他的聲音尚有些嘶啞,情緒卻穩定了許多,只是臉比起之前愈發蒼白,唇仍無血色,倒是眼角越發泛紅,發鬓也有些亂,随時便會乘風化去的模樣。

沈無疾見他如此模樣,心裏更是憐惜,關切道:“怎麽不多待會兒?多與你娘說會兒話。”

“回城有門禁。”洛金玉道。

“無妨,那是你自己來,咱家怕守城門的有眼不識泰山,不放你進去。可如今有咱家陪着你一同在,便是半夜裏要進城,誰又敢置喙半聲?”沈無疾道。他這倒并非是打腫臉充胖子,而是如今的他确有這樣的臉面。

洛金玉搖了搖頭:“何必為了這麽件事大動幹戈,徒勞公公惹人口舌非議。”

沈無疾一時情動,不由自主道:“為你,又何妨。”

洛金玉:“……”

沈無疾見洛金玉不自在地側過臉去看別處,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像是又出言冒犯了佳人,便幹咳一聲,道:“既如此,早點回城也好,夜裏怕郊外更冷,恐還有猛獸山賊出沒。”

“嗯。”洛金玉垂眸道。

沈無疾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趕緊轉身朝拴馬處走去,洛金玉則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來到馬前,沈無疾先上去,又伸手拽洛金玉上去,給他裹好鬥篷,如同來時一樣。

只不過回去的路上,一路無語。

沈無疾将洛金玉送回府裏,西風早早出來候着,陪着兩人一起進去,先不忙着多嘴,待洛金玉回了房之後,西風才小聲問:“如何?”

沈無疾面無表情地瞥他:“什麽如何?”

“幹爹與幹娘去了哪?氛圍如何?”西風笑彎了眼睛問。

“去上墳,”沈無疾不耐煩道,“你能喜笑顏開有說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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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

西風幹笑一聲,“幹娘不是說……不想去嗎,您逼他去的?”

“咱家在你心中究竟是什麽人物!大年初一逼他上墳,咱家能得什麽好處不成?!”沈無疾瞪他。

西風但笑不語:“哈哈……”

“他自己改了主意想去的。”沈無疾又道,“你去庫房裏把彭祖小印找出來,送他那去,他喜歡這個。往後你沒事兒就從庫房裏挑點東西送他那去,他若主動想要什麽,你只管給他就是,若是庫房裏沒有的,你也先說有,私下裏趕緊告訴我。”

西風面露驚羨:“您對幹娘可再好不過了。”

“少在這兒拍馬屁,別的沒見你學會多少,哄人倒是有一套。”沈無疾嘴裏說的話像是斥責,掃過去的眼尾眉梢卻帶着笑意,勾着唇角道,“嘴上功夫在咱家這兒省着,利索點兒幹事去。”

“是,幹爹。”西風笑着應道,轉身就朝庫房小跑而去。

沈無疾站在廊下,回頭去望洛金玉的屋子,望了會兒,緩緩地收回目光,低着頭笑了笑。

可是第二天,沈無疾就笑不出來了。

他初二進宮輪值,晌午時候,就聽得小宦奴來報,說府裏來了消息,洛金玉又發熱了,渾身滾燙,不省人事,請了曹禦醫來看,說是昨日裏些許吹多了風,又大悲大恸了一場,更令寒邪伺機入體了。

沈無疾:“……”

他忙就要趕着回府,偏偏皇上又叫人來召喚他,他不得不去內閣聽皇上與內閣那些人東拉西扯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得空抽身,馬不停蹄地往家裏趕。

沈無疾在府門口下了馬,上臺階時尚且勉強維持步伐,可進了府,步子就越走越快,差點兒便跑了起來。

他匆匆趕到洛金玉的屋裏,西風正在一旁擰帕子,洛金玉則躺在床上,看起來像張紙似的單薄,一并連面色也如紙白,嘴裏含糊地說着些胡話。

西風擰了帕子過來,給洛金玉搭在額頭上,不安地對沈無疾道:“他好像是夢到了老夫人,一直在叫娘。會不會是昨日去墓場沖撞了邪祟?”

沈無疾皺眉:“哪來什麽邪祟,這世上只有裝神弄鬼。”

他從不信這世上的神鬼之說,若有神,何至于會讓曹國忠那樣的奸賊橫行那麽多年?可見這世上沒神。即算有,這神也不是庇佑人的,那麽,就算有,又何必信。

至于鬼,就更好說了,若這世上有鬼,曹國忠早就被他害死的萬千冤魂索命了,哪裏還要等他沈無疾來動手。

西風點頭,又擔憂道:“可是……”“曹禦醫怎麽說?”沈無疾問。

“曹禦醫給幹娘開了藥,午後熬了,好容易給喂了一碗進去。禦醫說今天夜裏幹娘若能退了燒,便沒有大礙,若不能,恐怕……”西風嘆了聲氣,“怕會燒壞幹娘的腦子。”

沈無疾:“……”

他皺眉問,“燒壞腦子是何解?”

“就是,變成傻子……”西風低聲道。

沈無疾罵道:“我看他曹阡陌才是傻子!他人呢?”

“在廚房裏盯着熬藥呢。”西風道,“幹爹,曹禦醫也盡心了,您可別在這當頭得罪大夫,否則受苦的還不是幹娘?”

沈無疾深深呼吸:“咱家是那種看不清形勢之人嗎?”

西風暗道,平日裏自然不是,誰不說你慣會見風使舵,可事涉幹娘,你哪裏還是原本的你……

這話西風自然不敢說出來,只道:“兒子也只是随口說說。”

“罷了,你倒也有孝心。”沈無疾道,“你去瞧瞧曹禦醫那有什麽要幫忙的,問他怎麽能把洛金玉治好,藥材無需給咱家省着用,要什麽奇花異草都盡管開口,便是那瓊漿玉露王母蟠桃,咱家都有的是法子弄來!只一條,咱家要洛金玉完好無損的醒來!他若成了傻子,咱家就把你們都變成傻子陪他傻!”

西風忙道:“是!兒子明白了!”

說完,西風便匆匆地跑了。

沈無疾回過頭來注視着病痛中緊閉眼眸低聲呻|吟的洛金玉,心仿佛被人狠狠揪成一團,捏來揉去。他坐在床榻旁,情不自禁地握住洛金玉因痛苦而抓住被褥的手,只覺得那手柔弱仿佛無骨。

“別怕,咱家在這。”沈無疾柔聲道。

“娘……”洛金玉低聲叫道,“娘……”

沈無疾:“……”

誰要當你娘!

可見洛金玉如此模樣,沈無疾生不出半點火氣,只有滿心滿眼裏的柔情蜜意,疼惜憐愛。

沈無疾又責怪起自身來。

若非自己當初受制于人,人微言輕,不敢輕舉妄動,何至于會令洛金玉在牢獄中過了三年!何至于會令洛金玉的身子骨弱成這樣。

只是那時他說到底也只是曹國忠手下的一個小子,曹國忠雖對他偏愛些,被他哄得團團轉,卻也不願意為了一個區區洛金玉而去得罪君太尉。曹國忠不許便罷了,還暗地裏拆了沈無疾搭救洛金玉的臺子,明裏暗裏警告沈無疾別給他惹麻煩。

再往後,他暗中聯手喻閣老他們扳倒曹國忠,可君太尉卻也是喻閣老那邊的人,局勢且風雨詭谲,沈無疾一時間仍無法搭救洛金玉,直到如今新皇登基,他才想法子繞過了君太尉這一關,令洛金玉得以出獄。

想及此,沈無疾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

君太尉,君亓……

洛金玉在昏昏沉沉的煎熬中不知自己過了多久,只知道再醒來時,屋子裏點着蠟燭,窗外黑漆漆的。他聽到還有人的呼吸聲,便低眼看去,不由得一怔。他看見沈無疾仍穿着去宮裏當值的衣裳,只摘了帽,就這樣坐在床畔的腳踏上,趴着床沿,握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沈無疾的手很熱,洛金玉猶豫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可他剛動了動,沈無疾的手便握得更緊,睡夢中含糊道:“沒事,咱家在這,別怕……”

洛金玉有些無措地望着他,一時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感觸。

可喜可賀!洛金玉沒燒成傻子,他醒了!

可這只是曹禦醫和西風的想法。

至于沈無疾,則懷疑洛金玉其實還是燒成了一個傻子。

若非如此,洛金玉醒來後為何一直用脈脈不得語的眼神望着自己?為何總是對着自己欲言又止?

沈無疾警惕非常,不讓曹禦醫離開,令他再詳細查看洛金玉的身體,尤其是腦子。

曹禦醫:“……”

曹禦醫忍辱負重地為洛金玉再度望聞問切了一番,勉強給沈無疾湊出一帖看似全是珍貴草藥,其實吃完了于人體沒什麽好處也沒什麽壞處的保養藥方,這才得以暫且擺脫沈無疾對自己百年家傳醫術的質疑目光,與西風躲在廚房裏熬藥。

曹禦醫欲言又止。

西風向來機靈,見曹禦醫如此神色,心中了然,安撫道:“無需管他。”

曹禦醫欲止又言:“公公他……他與洛公子……唉,事關洛公子時,公公都是這樣嗎?”

西風斷然承認:“正是如此!”

曹禦醫:“……”

曹禦醫感慨,“唉,未曾想到,公公也是位多情之人啊。”

西風贊同地點頭。

“那公公會否有朝一日讓我給他看——”曹禦醫話說到一半,又不說了,低眼看藥罐。

西風這倒是沒聽懂,問:“看什麽?”

曹禦醫笑了笑:“沒什麽。”

西風皺眉:“你明明想說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曹禦醫笑着搖頭,心中卻擔憂道,看這形勢,沈公公若有朝一日讓我幫他尋回陽之術,可如何是好……這我可無能為力,可沈公公又是這樣無理取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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