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無疾又道:“可就是……唉……”
曹禦醫:“……”
沈無疾嘆完氣, 又盯着曹禦醫看。
曹禦醫琢磨着這是讓自己說些什麽, 思來想去, 硬着頭皮道:“其實公公也無需這樣煩心,曹某看着洛公子那不染塵埃的模樣, 恐怕也不是個耽于情、情|欲之人,或許更多還是重于……重于神交。”
沈無疾眼中一亮:“咱家也這麽覺着!”
曹禦醫:“……”你果然等着我說這個嗎?!
沈無疾又眼中一黯, 道:“可他不染塵埃, 咱家卻是個俗人, 咱家……咱家想……”
不,你什麽也不想, 你不要想!曹禦醫悄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十分無助。
沈無疾想着想着, 玉一般的面龐便紅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綿綿媚意,欲語還休地看曹禦醫。
曹禦醫:“……”
“曹兄。”沈無疾開口叫他。
“……”曹禦醫背脊發涼, “不敢當,不敢當……”
沈無疾蹙眉:“你不願認咱家這個兄弟也是自然, 咱家一個閹人……”
“不不,絕無此意!”曹禦醫急忙道。
沈無疾便又叫他:“既如此,今後你我便是異姓兄弟。私下裏,我便稱你曹兄。”
曹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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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疾也不管他樂不樂意,自顧自道:“小弟的終身大事,還請曹兄多多上心。”
曹禦醫:“……”
沈無疾見他不說話,皺眉, 不悅道:“為難你了?”
曹禦醫忙道:“不為難,不為難,絲毫不為難,在下……”
沈無疾眉頭皺得越深。
曹禦醫察言觀色,忙改口:“愚……愚兄定當竭盡全力!”
沈無疾又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早了,咱家讓人護送曹兄回去。明日裏再請曹兄來複診。”
曹禦醫抱着一匣子夜明珠坐在沈府送他回去的轎子裏,滿張臉上都寫着生無可戀,此命絕矣。
姜還是老的辣,爹說得沒有錯,我真不該和沈無疾多來往,如今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曹禦醫追悔莫及地想。
在沈無疾與曹禦醫夜話時,洛金玉早已沉沉睡去。
被沈無疾這樣一鬧,他本就心力交瘁,西風又特意為他點了凝神安息香,他很快便入了夢。
夢中,洛金玉見到了他的母親。
他顧不上禮節,急忙追上前去,如幼時一般撲入母親懷抱之中,千言萬語,一時之間都說不出口,最終竟只能趴在母親懷中嚎啕大哭。
母親又是慈愛,又是無奈:“男兒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你這樣有負先生教誨。”
洛金玉心中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卻忍不住。
他終究是在慈母膝下長大的孩子,母親雖在學業與品格上對他嚴格,可又憐他無父,愧不能給予他更好的生活,在別處對他很是寵愛。加之洛金玉自小生得模樣好,更有學問禮節,來往諸人多對他關切推崇,使得十六歲以前的洛金玉雖家境不好,卻着實也不曾受過多少委屈。
也因此,十六那年的牢獄之災,令洛金玉一夜間從人人仰慕的才子淪為階下囚,使得他大受打擊。更令他崩潰的是,他在牢獄中聽到了母親為他伸冤而一頭撞死的消息。
那是君路塵故意讓人捎帶給洛金玉的消息。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一時之間,洛金玉竟沒了求生意志,水米不進,加之環境不佳,他在牢獄中大病一場,便想追随母親而去,遠離這污髒人間。
洛金玉混混沌沌地躺在草席上,只剩出的氣兒了,忽然便被人扶在懷裏,聽得熟悉的聲音,遠遠近近,有些飄忽:“叫大夫來!趕緊來!遲了我教你們全死了!”
那人發了一通火,聲音又小下來,低聲道,“洛金玉,你聽得到咱家叫你嗎?洛金玉……”
洛金玉沒有說話,仍惦記着死。
那人竟也不顧他狼狽,将臉貼着他額頭,似在自言自語:“燒成這樣……快拿來!”很快,洛金玉滾燙的額頭上便墊了一條冰涼的濕巾,那人仍嫌不夠,催促道,“多弄兩條,給他擦擦手心。”
洛金玉好受許多了,迷迷糊糊的又聽那人叱喝道,“東廠是使喚不住你們了,咱家要護的人,你們也敢弄成這樣,活得不耐煩了!”
那告訴了洛金玉他母親死訊的獄卒忙着求饒:“沈公公,小的們也只是聽命行事,死囚……”
“誰告訴你,他是死囚了。”那聲音陰恻恻地問。
獄卒一怔:“這是死牢……”
“咱家與你打個賭,”沈無疾冷笑道,“你絕對比他早死。”
……
醜時的東廠裏,小宦官送來酒菜,放到屋裏的八仙桌上,正要為兩位大監溫酒,卻聽得廠公何方舟道:“不需你,下去吧。”
宦官便弓着腰退了出去,将門關上,隔絕了外頭飄揚着的雪。
何方舟站起身,執着衣袖将酒壺提起,放入溫酒的小炭爐子上,溫和地笑道:“奴婢親自服侍沈公公。”
沈無疾理也懶得理他,悶頭繼續喝酒。
“還是等酒溫一些再喝吧,傷肝傷胃傷心腸。”何方舟忙伸手去攔着他,“你這又是何必呢,借酒消愁,愁更愁。”
沈無疾手中的酒杯被搶,倒也不發脾氣,冷着臉,拿起筷子夾下酒菜吃。
何方舟坐在他身旁,也拿起筷子陪着吃,一面道:“剛說到哪兒了?”
沈無疾不說話。
何方舟想了想:“說到那獄卒……當時那人吓了一跳,恐怕也沒想到你說殺就殺,話音還沒落,劍就飛過去了。他那神情,我到現在還記着,眼睛瞪得銅鈴一般,他本就長得和牛似的……”
沈無疾終于開口,冷笑道:“結果,又是你壞我好事。”
當時那獄卒以為自己就要命絕當場,卻又聽得人道:“無疾,洛公子要緊,為難這種小卒無用,你還得收拾。”
這人正是何方舟。
何方舟笑了起來:“洛公子說得沒錯,沈公公就是愛記仇。”
沈無疾瞪他一眼。
“你好武藝,劍出得快,我都險些沒看見。好在,當時雖我遲了那麽些時候出手,仍讓劍刺入那獄卒心口幾分,可好歹是挽回了他那條小命。”何方舟緩緩道,“我也不是為救這獄卒,只是你我皆知,這獄卒背後乃是君太尉,曹國忠那時在明面上與手握兵馬大權的君太尉河水不犯井水,甚至還有幾分忌憚,也正因如此,那些時日裏,曹國忠再三敲打你,還有意将你調遠去做差事,無非是怕你為了兒女私情強救洛金玉,得罪君太尉。誰都知道,你沈無疾沈公公是曹國忠最器重親近的幹兒子,若你打了君太尉的臉,君太尉自然連着曹國忠一起記恨,曹國忠又如何願意呢。”
沈無疾仍不說話,冷着臉看溫酒的爐子。
何方舟摸了摸酒壺,提出來,為沈無疾與自己各自斟了一杯,看着沈無疾仰頭就喝,不禁嘆了聲氣,繼續回憶道:“可你這個沒閹幹淨的情種,卻如何都不肯放棄。你往日裏是最聽曹國忠話的,可為了洛金玉一事,你和曹國忠鬧得不可開交,求也求了,跪也跪了,頭也磕了,這都不算事兒,你竟還當着衆位兄弟的面,和曹國忠吵了起來,将帽子一扔,說要去劫獄,無論成敗,都與曹國忠無關!”
回想起這段往事,何方舟又有些好笑,也喝了一口酒,道,“曹國忠多好臉面的人啊,哪裏拉得下臉,險些被你氣死,當場令人扣下你往死裏打,還是讓我執刑。我也不敢糊弄盛怒中的他,結果,你就結結實實挨了那三十杖,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最後被曹國忠鎖在房中反省。”
沈無疾冷聲道:“沒怪你。”
“知道你沒怪我。”何方舟繼續道,“就在這時,洛公子的母親一頭撞死了,洛公子也得知了這個消息,在獄中險些沒熬過去……當時我便想,我該不該将這事兒告訴你。說句實在話,我真不想告訴你,無疾,你我一同長大,你雖脾性大,卻從來都知分寸進退、輕重歷害,我從未見過你那樣失态。我一個自小入宮的閹人,從來都不懂書上所寫的紅顏禍水,可那時,我心想着,洛公子怕不就是你的禍水。”
沈無疾張了張嘴,想說“他是我的心,我的命”,卻還是沒說出來,只道:“你還是告訴了我。”
何方舟又嘆了一聲氣:“我說完就後悔了。你可不知道你當時那樣兒,前一刻還趴在床上快沒氣兒的樣子,下一刻就下了地,往外沖。院子裏的弟兄們聯手都沒攔得住你。”
沈無疾忽然笑了,道:“你當咱家不知道,你們也是有意放咱家走。”
“有意歸有意,還不是被你吓得?”何方舟嗔他一眼,再給他斟酒,“我都說了,你可不知道你當時的樣兒,紅着眼,活像剛從十八層閻羅殿殺上來似的,不要命的動手。都是自家弟兄,誰願意和你玩兒命啊。
最後把曹國忠都給驚動了,他差點兒被你氣吐血,實在也是沒法子了,只能讓我盯着你,陪着你,一起去獄裏看洛金玉。”何方舟搖了搖頭,“只是可惜,仍不能立刻救洛公子出來,只能委屈他在裏面待了三年,暗地裏難免也有咱們顧不到的地方,想必還是吃了不少苦。”
沈無疾冷眼看着酒杯,嗤笑了一聲:“君亓這老匹夫,咱家與他的仇有得清算!”
何方舟再度嘆氣:“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勸也無用,本也不該多勸,省得你聽了煩,可是,你将我當作心腹好友,我對你也是言無不盡。無疾,洛公子是天上的皎月,你攀不到的。便是去水裏撈,也不過是一場空,你又何必呢。便是你心中喜歡那樣的人,天下之大,以你如今權勢,另尋個有才學的,甚至有幾分肖似洛公子的人,又有何難,也不是沒人送過這樣的禮給你,卻被你給退了,你說你又是何必。無疾,強扭的瓜不甜,你傷了洛公子,最後難受的,不還是你嗎?就說昨夜裏——”
“我昨晚是一時大意!”沈無疾猛地道,“以後不會了!”
何方舟顯然不信他,苦口婆心道:“無疾——”
“我都說了,我昨兒一時沖動,沒有下次!”沈無疾皺眉,仰頭又喝了一口酒,怒道,“好心找你喝個酒,被你當驢肝肺,就你有嘴,哪天咱家煩了,拿你和西風那兔崽子的嘴一起剁了拌菜吃。”
何方舟:“……”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你平日裏和洛公子,也是這樣說話的?”
沈無疾:“……”
沈無疾惱羞成怒,“你什麽意思!”又道,“自然不是,他是什麽人,你算什麽東西!”
何方舟的性情倒是好,也是習慣了沈無疾這狗脾氣,知道他說話是這樣兒,并不為此生氣,笑着點頭附和:“那自然,洛公子是什麽人物,我又算什麽東西,一個閹人。”
沈無疾聽他這樣說,反而又不滿了,瞪他道:“咱家沒說你!”
“我的沈公公哎!”何方舟能被他逗死,忍俊不禁地道,“沈公公哎……”
“叫魂呢?!”沈無疾罵道。
何方舟笑着道:“沈公公,您——您說,怎麽就偏偏是您動了凡心呢。”換了別人,哪怕是個無根的太監,也不至于如這位沈公公一般情路坎坷了。無外乎這一路坎坷,大多是沈公公自個兒造的。沈無疾繼續瞪他,防備道:“你又想說什麽?陰陽怪氣的,怪不得外頭人都這麽罵咱家,便是你這樣的家夥敗壞太監名聲。”
“……”何方舟道,“是,是,是我敗壞了公公名聲。”
沈無疾罵道:“說啊!你剛剛是什麽意思?咱家看着你就不像說的什麽好話,拐着彎兒罵咱家,當咱家聽不出?”
“不敢,絕不敢。”何方舟懇切地道,“我的意思是,有朝一日沈公公若能娶得美人歸,那實在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大好事,我定親手為公公縫制喜服與新房被褥,以賀公公大喜。”
何方舟曾在針工局當過差,閑來偷師,竟學了雙面刺繡,乃是千金難求的寶貝。只是他凡事不愛出頭,又是個慢性子,繡個手帕能繡半個月,除了曹國忠和沈無疾外,也沒幾個人知道他這手絕活。
沈無疾不屑地嘲笑他:“就你?繡個手帕能繡半個月,你做喜服和被褥,那不得十年八年!”
若不是他與洛金玉各自都不能生育,怕是孩子都滿地跑了,何方舟還沒把喜服繡好,呵呵。
何方舟但笑無語,心中道:就你這樣兒,再過十天八天,洛公子就得被你氣跑了,你用得上喜服?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塑料弟兄。
沈公公大概就是像那種失戀了給朋友發一堆語音,結果朋友聽到最後,剛想幫着罵兩句負心漢,結果就看到沈公公發來一句“他剛剛來找我,我們又和好了”的人。在線被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