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裴六郎找我?”少年的聲音含着幾分笑意。
四足紅豔的白馬踏着月色從密林悄無聲息闖進來, 葉煊撥開遮住視線的樹枝,利落的翻身下馬,視線越過篝火一掃,地上有數個麻袋, 正正好将四皇子一黨一網打盡, 連陪同的太監都不放過。
雖然分不清是誰, 但如今他們就這麽無聲無息的躺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裴六郎下的迷藥太高級,還是直接被打的暈了過去。
葉煊收回視線, 順手将還驚訝着沒反應過來的謝玉舒牽下了馬。
裴晟被這兩人一馬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葉煊, 怒火直接沖上腦門, 他猛地一砸手裏的烤串,踹開擋在面前的家仆, “蹬蹬蹬”上前。
葉煊以為他是來惱羞成怒準備來威脅或者栽贓的, 都已經做好應對準備了,沒想到裴晟一開口, 就直接罵了出來,“葉煊你是不是瘋了!”
“深山野林更深露重, 你騎着一匹馬就敢往外跑?你知不知道昨年這山上發生了十三起野獸傷人事件, 其中三起連屍首都找不到?山間的農戶為什麽都搬到了山下, 上面的房子為什麽都空了,這裏為什麽只有獵戶和香客偶爾上來,為什麽要将這裏圍起來, 你不動腦子想一想嗎?!”
“你居然敢一個人騎着匹馬就往外跑?還是馬駒!”裴晟一指梅花烙氣的有些上頭, 惡狠狠的道, “你不要命了?!”
葉煊聽着他一個喝問接着一個喝問的往外蹦, 挑起眉十分意外垂眼打量眼前的少年——是的,在宮裏的時候葉煊就發現了,裴六郎雖然年齡比他大一些,個子卻只到他眉間,更遑論幾個皇子間個頭最高也最心寬體胖的四皇子。
而且裴六郎還有張娃娃臉,臉頰有些肉,養的又好,只是平時兇了吧唧的,就記着他的嚣張跋扈目中無人了。
葉煊好笑的看着橫眉怒目的矮子,“你連皇子都敢揍,還怕我死在外頭?”
“那能一樣?”裴晟翻了他一眼,“我算計他們是以牙還牙,即便他們知道了,料想沒有切實的證據也不敢鬧到陛下面前去,就算四皇子真咽不下這口氣,非要捉我,充其量也就是我纨绔不堪教化,可若是一個皇子在我的地盤失蹤遇襲,鬧到陛下面前,不僅我要設進去,我裴家上下都得被拉進去陪葬!”
裴六郎越說臉色越難看,咬牙切齒的扭過頭,突然想起什麽,臉色又是一變,“不對,之前我在林子裏碰到的那個小太監呢?”
家仆不明所以,“什麽小太監?”
葉煊卻知道他說的是誰,笑了一聲道,“你別找了,他不在這裏。”
家丁有些不服氣,裴晟卻直接一腳将他踹地上,神色冷厲,“讓你們綁些人還能漏兩,一群廢物,白吃飯了,回去了自行找管事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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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們令行禁止,全都俯首帖耳應是,沒有一個多說什麽。
謝玉舒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禁對裴家多了幾分深思,打算回家的時候,向父親和兩個哥哥打聽打聽。
裴晟發過了脾氣之後,就又恢複成一派纨绔子弟的樣子,吊兒郎當的席地一坐,他都不用揮手,就立刻有家丁蹲下來替他烤肉。
葉煊帶着謝玉舒也坐過去,家丁端了兩盤片好的肉過來,還有削好用來串肉的樹杈子,以及一些用碟子裝盛的配料。
葉煊看出來這些肉都是新鮮的,還帶着淡淡的血腥氣,是由家丁們從屋子裏端出來的,很明顯這邊有準備食物。
裴晟卻藏了起來,然後找借口将他們騙進密林,然後下手将他們全弄暈了,套麻袋綁起來。
葉煊看着火焰在思考,那邊謝玉舒已經先烤好了兩串,又刷好了醬料,分出一串給他。
葉煊接過咬了一口,立刻就将肉吐了出來,并拉住了謝玉舒的手,“別吃,裏面摻了藥。”
謝玉舒一愣,表情駭然的猛地看向裴晟。
裴晟嘴裏塞滿了肉,一邊嚼一邊面露驚訝,甚至還鼓了鼓掌,“厲害啊,你居然吃的出來?”
“……”葉煊一點都不想說,泰安曾在他的洗澡水裏下過這個。
他也不知道具體是那種草藥,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他只知道這玩意兒不小心進嘴裏之後,會讓人産生疲勞感,怎麽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很顯然,裴晟給四皇子一行人用的就是這種迷藥。
葉煊一一檢查面前的東西,發現有一碟醬料裏有微弱的草藥味,他又端起裴晟的那碟醬料檢查。
裴晟道,“別看了,我也有。”
葉煊嗅了嗅,果然有。
“你不習武,為什麽吃這個?”葉煊看得出來裴晟腳步虛浮,不管內功外功都未曾涉獵,是個不會武的人。
他都開始猜測是不是裴家上下都以這東西喂養小輩,就跟傳說中制作百毒不侵的苗疆毒人一樣。
裴晟看出他想了什麽,無語道,“雖然我家習武的确實不少,向往江湖的傻子也有那麽一兩個,但我們就是普通人家,不會做出拿藥草當飯吃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哦?”葉煊和謝玉舒都感興趣的看着他。
裴晟卻并不想說這個,只含糊了一句“做醬料好吃”,就悶悶的低頭繼續烤肉。
起了點風,樹葉沙沙作響,隐隐似乎有些不尋常的動靜,謝玉舒視線在樹林間掃看一眼,什麽都沒有看到。
葉煊看了看身後那些被解開的麻袋,笑了一聲,“裴六郎倒是磊落,真不怕我告狀?”
“你敢告狀我就一口咬死是你指示的。”裴晟絲毫不怕。
葉煊挑眉,故意道,“你覺得我父皇會信你?”
“那不然嘞?”
裴晟拍了拍大腿,吊兒郎當的嘻笑,“你以為小爺這京城第一纨绔怎麽當上去的?我是愛玩了一些,脾氣也不太好,可比我嚣張驕縱的纨绔子弟海了去了,就說正陽侯家那位——哦,你大概是沒見過,他先前惹怒封洛将軍,被打折了兩條腿,成了一個廢人。”
“就這人前幾年在京都活躍的時候,欺男霸女、逼良為娼,還當街打死過六旬老漢,半夜還有從他院子裏往亂葬崗擡仆人屍體的時候,可以說是無惡不作。”
“我自認我縱馬游街沖撞謝相車架是莽撞嚣張了些,卻從來沒有惹出過禍端。就我這樣平平無奇的人,卻能成為京都第一纨绔,那可是我營造了好久的形象!”
裴晟得意洋洋,“小爺我出了名的沒腦子又講義氣,被人當刀子使得多了,誰人都要嘆一句愚蠢。”
“就這樣的我,說又被人利用了,才毆打了四皇子,陛下為什麽不信?”
“……”葉煊被他那表情逗笑,道,“我還第一次見被人罵蠢還如此自得的。”
謝玉舒也滿臉無奈,他看着裴晟反應過來驟變的臉色,拍了拍葉煊的手背,讓他稍微收斂一些。
裴晟雖然臉色難看了些,語氣還算正常,“別人說別人的,我心中自有計較,反正在背後亂嚼舌根利用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葉煊大概是揣摩出這人為何如此肆無忌憚了。
可他還是忍不住低聲笑起來。
“裴六郎,你不在宮中所以大概還不知道,我這人天生膽小怕事且體弱易病,平常跟我四哥那是大一點聲都不敢的。”葉煊說着這話,臉上露出慣用的可憐表情。
裴晟瞪大了眼,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
“你今日在宮門前都敢縱馬行兇!”裴晟指着他憤憤。
謝玉舒不知道有這事,手中正在烤的肉一頓,看向當事人。
葉煊将裴晟的手指撥開,把能用的醬料一一分出來,十分無辜的道,“那只是一場意外罷了。”
“怎麽可能是意外,你踩得那麽準,我的背現在都還在隐隐作痛!”
面對裴晟的指認,葉煊不急不慌,只是對謝玉舒小聲說話,“玉舒是知道的,梅花烙是性情剛烈的烈馬,先前在宮中發狂還傷過我六姐姐,若不是玉舒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裴晟瞠目結舌。
六公主葉靈,裴晟先前雖然未曾出入後宮,卻也是知道宮裏的兩個公主傳聞的,三公主武藝高強,英勇似男兒,六公主刁蠻任性,霸道也似男兒。
那匹馬有前科,而且出宮時,葉煊刻意兩遍強調過那是匹烈馬。
裴晟有種不好的預感。
謝玉舒腦子裏卻不由的想到梅花烙發狂的那一天。
他去的晚,只趕上降馬,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問姜鶴,姜鶴卻說了一匣子不滿葉靈的話,如今葉煊一提起,謝玉舒立刻就肯定,那次烈馬發狂,絕對是他做的手腳。
謝玉舒滿臉都是無奈,他讨厭這些陰謀詭計,心裏卻偏偏怪不起葉煊,反而有些心疼他。
宮裏的皇子皇女,大部分都是嬌慣長大的,就如同四皇子、六公主,即便是八皇子也有他母親麗美人的寵愛,二皇子暫且不提,七殿下備受矚目出生,母親貴為四妃,卻要遭受盡委屈。
謝玉舒知道那都是他保護自己的手段,所以難以産生厭惡憎恨的情緒。
他越發覺得七殿下活得辛苦,想要對他更好一些。
葉煊對自我的一番剖析,驚到了裴晟。
裴晟吓得肉都掉了,還結結巴巴的裝腔作勢,“你你你,你想怎樣?!”
“我告訴你啊,你若是想要拿這事兒威脅裴家,那是沒有用的,我裴家上下皆男兒,是絕對不會因為個人而妥協的!”
葉煊揚眉失笑,“裴小爺誤會,我并不打算拿這事威脅你。”
“正如你所說,這事兒捅破了天,只要裴家還有用,那就最多被定性為你纨绔不堪教化,不輕不重罰兩下,還平白給我樹敵,我又何必?”
“你……真的這麽想?”裴晟不太相信的看着他,試探的問,“那你是個什麽意思?”
葉煊看了看左右。
裴晟了然的屏退了一衆下人。
“方才聽裴六郎的意思,是打算将他們裝作失足落入獵戶陷阱的樣子?”
葉煊壓低了聲音,“裴六郎應當知曉,除了我大哥外,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競争人選,便是我四哥和五哥。這兩人都不擅長忍耐,但我五哥人單純一些,忘事兒快,而我四哥不然,別看我四哥體态龐大,心眼卻極小。”
“你這方法過于刻意,四皇子不算愚不可及之人,且他身後幕僚能人無數,總有幾個能猜到是你。”
葉煊輕笑,“他不能明面上還擊你,可背地裏給你使一些絆子總是可以的。”
裴晟慢慢皺起眉頭:他不是不知道這方法刻意,只是他本來也就沒想過要瞞什麽,只要沒人拿到證據,他咬死不承認,這事也就沒有下文。
可若是如同葉煊所說,四皇子有意從其他地方給他使絆子的話……
卻是煩不勝煩。
裴晟摸了摸下巴,面露苦惱之色,“你有什麽好主意?”
“我沒有好主意,但我想玉舒肯定有好主意。”葉煊扭頭看向烤肉的謝玉舒。
謝玉舒在京中名氣很大,一開始下馬的時候裴晟沒認出來,但篝火一照,他認不出來也不可能。
只是裴晟知道謝家是純正的帝派,不想惹事,索性裝作沒看見,不過到底顧忌,所以才會周旋這麽久又沒多少保留的和盤托出。
沒想到葉煊察覺到他的态度,主動将謝玉舒栓上了繩,裴晟是松了口氣的。
謝玉舒看了葉煊一眼,葉煊對他讨好的眨了眨眼,謝玉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從下馬理清楚事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鐵定是無法置身事外的,如果正要做中間人,指不定被兩頭嫉恨,倒不如幹脆将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
他沉思了片刻,溫雅的點頭,“我确實有個主意。”
……
附耳說完,裴晟驚異不已,對謝三郎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充滿了意味深長,“想不到我們中間,原是謝哥哥最聰明。”
這說的好聽是聰明,說得不好聽就是壞水最多。
謝玉舒依舊是那番君子謙謙如谪仙的樣子,被他這樣說也不惱火,眉眼溫潤的弧度都沒有變,還穩穩當當的在烤肉上刷油刷醬料。
葉煊挑眉拉回他的注意,“裴六郎覺得如何?”
“這當然好,所有人都被系在一根繩上,自然是無人敢背叛的,而且也不會有人知道主謀是誰,只是……”
裴晟有些為難,“我身邊這些家丁是爹爹特意給我的,忠心是忠心,都是些熟面孔,怕是瞞不住,可是用生人,我不放心。”
“這個簡單。”
葉煊話音未落,就聽樹葉沙沙作響,一道人影鬼魅一般的出現在裴晟身後。
謝玉舒微微睜了睜眼睛,有些驚疑不定。
葉煊直接介紹道,“你身後那位名叫泰安,他有些手段,或許能幫我們瞞天過海。”
“什麽泰安?”裴晟不明所以的轉過頭,差點被身後無聲無息的人影吓死,瞳孔縮小驚吓的抖了抖,四肢并用往後退,差點栽到火堆裏。
泰安伸手一抓,拎着他的衣服領子将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小心。”他轉身将人放回原位,就走到一邊坐下,面無表情的道,“易容,可以。”
裴晟一聽都顧不上怕了,立刻湊了過去,眼神充滿了好奇,“你會易容?話本裏江湖上神乎其神的那種易容?用人皮的那種?”
“……”泰安憋出兩個字,“不是。”
泰安說的易容,并不用人皮,而是拿着一把刷子,用上一些女人用的脂粉,分分鐘就将那個谄媚的家丁變成了面黃肌瘦十分陰郁的殺手。
明明五官還是那個五官,整個人從面相到氣質卻産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本來挺失望的裴晟“哇”的叫出來,屁颠屁颠的跟在泰安背後,看他給每一個人上妝。
泰安:“……”
謝玉舒忍不住道,“泰安好像有些局促?”
葉煊眨了眨眼,“他面無表情,你怎麽看出來的?”
卻是沒有否認。
謝玉舒笑,說,“他比你好懂一些。”
葉煊挑眉,“我很難懂?”
“是。”謝玉舒看着他,“我有時候不知道你那句話是真,那句話是假,又或許你每一句話都是真,但又每一句話都是假。”
葉煊不置可否,只是道,“玉舒,你只要記着,你在我心裏很重要,這句話是真的。”
謝玉舒彎起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認真點頭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