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鬥牛

費承章的手術定在周一早上,費嘉年本來有兩節課,為了請假出來,特意用兩杯奶茶恭請賀明明跟他換課。才八點多,手術室門口已經人擠人,費嘉年把老爺子送進手術室就被趕了出來,下樓買了杯熱咖啡再上來,座位就都滿了,只好靠窗站着。

手機屏幕亮起來,上面是三字人名:費建明。

費嘉年本想挂電話,手一抖,卻按到了接聽鍵,耳機裏響起爸爸久違而一如既往沒心沒肺的大嗓門:“嘉年,你到醫院了嗎?”

“爺爺已經進手術室了,你不用來了。”

對面的人很尴尬的樣子,“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啊?”

早就跟你說了,日期時間地點床位號醫生的姓名和護工阿姨的聯系方式,早就統統告訴你了,只是你不放在心上,轉頭就忘了個精光。

這些話在費嘉年腦海中回蕩,差一點就要說出口甩在費建明臉上,但還是忍住了:“你工作忙,爺爺也不想給你添麻煩。”

“我是他兒子,這麽大的手術怎麽能不過來盯着?”

手機裏的聲音越來越近,費嘉年下意識地擡頭向前看,費建明昂首挺胸向他走來,紅光滿面地沖他揮揮手:“嘉年!”

知道的曉得他來等老爹做手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來喝喜酒。

費嘉年沖他笑了一下,一聲爸叫得費建明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撓着頭問:“吃飯了嗎?”

現在是上午九點半,不知道他問的是哪頓飯。

“吃了。你呢?”

“我沒吃呢。陪爸去門口吃點生煎?”

費嘉年知道他這個爸向來不靠譜,但沒想到他能不靠譜到這個程度。爺爺還在裏面動手術,萬一有個好歹家屬得在這兒拿主意,費建明倒好,還熱情邀請他出門陪吃早點,可見這顆腦袋似乎并沒有随着歲數增長有一絲一毫的長進。

但他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搖搖頭:“你去吧,我在這裏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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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建明是在昨天深夜打電話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爺爺得癌了?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

此時是半夜十二點,費嘉年剛批完作業躺下,差點被他的大嗓門震到耳膜穿孔。

“……現在還沒确定呢。”

“你爺爺都發短信給我了,怎麽回事啊?”

費嘉年這才知道,原來費承章表面上看起來成天樂呵呵,一臉知天命順天意時候到了我就走呗,背地裏還是像任何一個普通老人一樣,有傷心也有不甘。第二天就要做手術了,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思來想去,膝下就這麽個兒子,就算再不靠譜,也得給他留幾句話,于是爬起來寫了條短信,跟他講現在有這麽個病、可能會發展成什麽樣,希望他能争點氣,年紀也一大把了,可別再浪浪蕩蕩了。

費建明在外面跟朋友吃大排檔,幹完三瓶啤酒,醉眼朦胧間看到老爹的短信,一眼看到個癌字,吓得酒都醒了,立刻給費嘉年打電話興師問罪。

費嘉年解釋到口幹舌燥,感覺親爸這通電話比開家長會還累。費建明倒是放心了,問起手術時間,費嘉年實在沒心力再跟這個醉漢一字一句交代,半哄半騙地挂了電話,把手術的信息都用微信發給他。

費嘉年根本沒期待他會來,更沒想到白紙黑字發給他了時間地點,他還能遲到。

費建明跑到醫院門口吃生煎去了,大約過了半個多鐘頭才上來,給他帶了一瓶礦泉水,說:“我跟你媽也說了,她明天過來。”

“爺爺要靜養,媽過來也沒用。”

“你媽也是老費家的媳婦,怎麽就不該來了?”

一說到這個話題,費建明就情緒激動,血液湧上頭部,一張白淨細嫩的面皮迅速漲紅。費嘉年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細皮嫩肉的基因是來自父親,不過他很少激動,因此也沒有這個一激動就臉紅的煩惱。

他一聲不吭,費建明卻覺得更不舒服了。“你幹什麽?”

費嘉年愣了愣:“什麽?”

“你看我幹什麽?”

在他背後的玻璃窗上,費嘉年看到自己的倒影。溫柔含笑的眼睛,微微彎起的嘴角,這是他的防禦姿态,也是他的安全區。在這個安全區裏,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溫良和善意,更不會跟他翻臉發火,他以此博得衆人偏愛,但這些人裏從來沒有他的父親,因為父親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子,自私、吝啬,不會把愛給予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費嘉年突然覺得悲哀,不過也只有一瞬間。

他伸手,費建明警惕地往後躲了躲,費嘉年一頓,收回來點了點自己的嘴角:“這裏弄髒了。”

費建明拿紙巾抹了抹,兩顆芝麻。

手術很成功,但化驗結果要過兩天才能出,費建明說什麽都不肯走,催着費嘉年回去上班:“你學校裏沒課?快回去吧!”

“你也回去吧,我請了護工。”

“有我在,還花這個錢幹什麽?”

胸脯拍得梆梆響,他打定了主意要當回孝子。費嘉年不想多費口舌,搪塞說錢已經付了退不了,他才不情不願地坐下,又問:“你午飯呢?”

“回學校吃。”費嘉年不放心,“你下午也不用回單位?”

費承章的臉上閃過瞬間的尴尬,眼神略有飄忽,不肯正眼看兒子,說:“沒事。”

他這個爸爸生平最愛的就是面子,為了面子能一次說十個謊不帶喘氣的,外人不知道,他卻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少年時還會覺得尴尬,現在已經懶得管了。

有個年輕醫生開門進來,對了對費承章的名字問道:“你們是家屬?”

費建明站起來:“是。”

醫生在口罩後面微笑起來,“紀南的朋友是吧?她跟我說過,我叫丁智新,你們那個孫醫生是我師兄,有什麽問題盡管向他提哈,別怕麻煩 。”

丁醫生又說了些術後注意事項,安慰他們安心等檢測結果,不必太憂心,費建明滿臉堆笑地道了一萬個謝,把人送走後回來問兒子:“這是你朋友?

“……不是。””

紀南說的那些話還在耳邊,朋友兩個字實在是不敢當。

今天要講單元考的卷子,兩節課下來費嘉年口幹舌燥,賀明明給他的枸杞茶終于物盡其用。周一下午照舊要開會,賀老師最讨厭開會,叽叽喳喳地跟同事們抱怨作業批不完,費嘉年捧着杯子站在窗口呼吸新鮮空氣,活動了兩圈肩頸,聽見她在背後喊:“費老師,你手機響了。”

“你好。”

“年年?是我。”

學生在走廊上怪叫着奔跑,趙老師叉腰往門外一站,氣勢洶洶地開始訓人。電話裏的人聲被這陣繁雜噪音蓋過,費嘉年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屏幕,是媽媽沒錯。

何女士在費嘉年小學六年級時辭職下海,當了十幾年拼命三娘,在一家外貿公司做到總經理,如今長期在北京總部,一年到頭難得回一趟信川,上次通話還是在清明節前,她打電話來說外公外婆那邊不用擔心,叫他只管陪爺爺回老家。

費嘉年知道她忙,不讓爸爸通知她,有怕打擾她工作的考慮,但費建明顯然很有身為人父人夫的權威,不聽兒子的勸,轉身就把消息捅了過去。

在費嘉年不甚愉快的回憶裏,這對夫妻的關系早從何安平去北京開始就日漸惡化,走到現在比仇人還像仇人,費承章的嘴又酸又臭,何安平也一點面子都不肯給他留,非要把話說絕,每次見面都不歡而散。費嘉年完全可以想象費承章打電話通知她時的場面,時間久了,竟然也不再覺得難受,只是無奈。

何安平聽他沒出聲,又問:“年年?”

“媽。”

“你爺爺今天在動手術是吧,怎麽樣了?”

“小手術,具體情況要等化驗結果出來才知道,爺爺不讓我告訴你們,怕影響你們工作。”

“這也太不像話了。”何安平倒是有點怪他不懂事的意思,“我現在訂不到機票,得明晚八點多到,後天上午就能去看爺爺,你也一起去吧?”

“……我還要上課呢。”

“那晚上吧,後天晚上去醫院,正好媽媽請你吃飯。”

她這才意識到兒子還要上班,不能随叫随到,顯然有些歉疚,說到最後幾乎像懇求,讓費嘉年根本無法拒絕。

挂了電話,屏幕上還有一條未讀信息,是紀南的。

“老費老師手術順利嗎?”

老費老師,這個稱呼怪怪的。

費嘉年拿着手機發呆。這一天沒什麽大事,但費建明和何安平這對夫妻之間需要他付出額外多的心力來維持秩序,相比之下,紀南都能稱得上可愛。

“順利,謝謝你幫忙。”

寥寥數字足以表示感謝,姿态禮貌妥帖,距離不遠不近。費嘉年剛要退出對話,消息框上顯示“正在輸入”,他的手指就頓在了原處。飯也吃了,忙也幫了,她恩将仇報冷嘲熱諷的罪過似乎已經完全贖淨,誰也不欠誰,還有什麽話需要說嗎?

她足足輸了一分多鐘,好像在對話框裏寫畢業論文。費嘉年耐心地等着,那行小字卻“啵”地突然消失了,只剩紀南的大名孤零零挂在上面。

費嘉年一把按下鎖屏鍵。

到了約定的日子,費嘉年特意請假早點走,趕在學校大門被接送車輛堵住之前,上了何安平的車。

很久沒見了,母子間的共同話題少得可憐。在最基本的問候完成之後,前方車輛漸漸開始減速排隊,車內的空氣也随之凝固,還不如在紀南車上,起碼兩個人講話有來有回,還有馮一多時不時跳出來插嘴。

費嘉年不适的表情被何安平看在眼裏,當下決定先去吃飯,起碼吃飯不必講話。多年社交應酬的經驗在兒子身上一樣好使,一頓飯下來,費嘉年的神情松弛了不少,到醫院時已經把近況都交待得差不多了:他當上了班主任,班裏有學生家長是他高中同學,還托了朋友幫忙照顧爺爺。

何安平停好車,費嘉年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似乎太健談了一點,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聽,心裏就很有點尴尬。後座放着保健品、牛奶、水果和粥,她指着說:“你來提吧,我提不動。”

這話像給他解圍似的,費嘉年點點頭。

推開病房門,費建明正在吃晚飯,捧着一碗蘭州拉面吃得吸溜吸溜響,整間屋子都是湯料味兒。何安平臉上有轉瞬即逝的不悅,而費建明也沒好臉色,随便點了點頭就算打招呼了,她倒也不介意,先問候老爺子,指揮兒子把東西放好,又問過護工阿姨,最後才把注意力放到丈夫身上,說:“爸還不能吃東西呢,你就不能出去吃?味兒也太大了。”

費建明完全沒想到這個,突然被指點,十分窘迫,梗着脖子道:“爸還能不讓我吃?”

病床上的費承章把眼睛一閉,假裝睡覺。

老頭子就是這樣的,從小到大把獨苗兒子當成稀世珍寶,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對也不說,以至于他長到四五十歲還是個巨嬰。何安平懶得跟他廢話,坐下來問:“你不去上班?”

他的目光躲閃,“請假了。”

“昨天請假,今天請假,明天也請?打算請幾天?”何安平不是費嘉年,不願輕易放過他,“不是有阿姨嗎,你在醫院添什麽亂?”

她說話的語氣一貫咄咄逼人,費家父子早習慣了,沒想到費建明今天吃錯了藥,突然把飯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聲音響亮清脆,連隔壁床都聞聲來窺探。

“要你管?”

何安平一點也沒被他吓唬到,倒是品出點不對勁來了,眯着眼睛道:“你工作出問題了?”

“我說了不要你管。”

“丢了工作你靠什麽吃飯,讓年年賺錢養你?”

費建明再也忍不住了:“我沒丢!我,我自己辭職的!現在在公司裏上着班呢!”

他的嗓門實在太大,費承章裝死都裝不下去了,将眼睛睜開一條縫,跟前站着三個人:左邊是兒子,面紅耳赤、氣喘籲籲;中間是兒媳,一年到頭回不來幾次,滿臉“我就是冷心腸不給任何人留情面”;最右邊是費嘉年,見慣了這種大場面,倒是全場最自然的一個。

雙方似鬥牛僵持不下,費嘉年則從最開始就放棄勸架了,老爺子痛苦地呼出一口氣,正要發話,突然注意到門口卡着個圓滾滾的腦袋,看起來挺眼熟,應該是見過的。

“……小紀?”

作者有話要說: 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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