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蝴蝶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
病房的推拉門薄薄一扇,擋不住費建明和何安平夫婦針鋒相對的争執,自然也擋不住進退兩難、無所适從的紀南。
來醫院純屬臨時起意。林婉約她在旁邊的商圈吃飯,她都快到了,又接到林婉的電話說要去确認婚禮伴手禮,左右也無事可做,正好前兩天費嘉年說他爺爺手術一切順利,不如去看看病人。
這麽想着,紀南一打方向盤,拐進了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萬萬沒想到自己當了回不速之客。剛把門拉開一條小縫,裏面的兩位大嗓門就響了起來,接着戰争迅速升級,她作為無辜群衆,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費嘉年的爸媽真厲害啊,五十多歲的人了,吵架還不分時間地點中氣十足,看來身體挺好。
她沒來得及縮回去,費老爺子眼睛夠尖,一聲“小紀”把她暴露在了一屋子人的視線下,當然也包括費嘉年,面無表情,臉上像落了霜。說來奇怪,隔着五六米,紀南卻仿佛從他眼裏看到自己,趴在門外偷聽別人家事,鬼鬼祟祟。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拉開房門走進去。
費嘉年的爸媽上一秒還吵得你死我活,見來了兒子的朋友,立刻偃旗息鼓,頗為和藹地讓出座位請她坐,紀南趕緊揮手:“您坐您坐,我都坐一天了,站會兒。”
何安平給兒子遞了個眼色:“年年……”
“紀南,我高中同學。”
一聽這個名字,費建明就有數了:“就是小紀幫我們跟醫生打招呼的對吧,哎呀,費嘉年也不跟我們說,小紀吃飯了沒啊?叔叔請你吃飯吧!”
叔叔請我吃飯,我再帶上個林婉,林婉不得把我現場當手撕雞撕了?
紀南心裏暗想,臉上禮貌地笑着拒絕:“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等會兒跟我朋友約好一起吃晚飯。”
“哎呀,那叔叔請你們倆吃飯!吃點好的!”
費建明非但不擅長讀空氣,連紀南臉上為難的表情也讀不懂,何安平聽得耳朵疼,打圓場道:“小紀今天還有事,還是等爺爺出院,我們全家再好好謝謝你吧。”
“這怎麽行,改天是改天,今天費叔叔也請!”費建明今天接二連三地被妻子下了面子,現在就是只被踩了尾巴的貓,陰陽怪氣地豎起毛發:“叔叔雖說也就賺這麽點工資,請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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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了壞了。
紀南恨不得原地刨個洞鑽進去,雖然不清楚這二位之前有什麽過節,但這點敏感性她還是有的。眼看着費嘉年他媽的臉拉了下來,紀南清了清嗓子,試圖開口:“真的不用……”
“你們倆都早點回去吧。”
一屋子嘈雜的人聲裏,費嘉年的聲音像冰川融水。父母仿佛剛剛發現房間裏還有這麽個大兒子,彼此都收了聲,臉上的表情也非常不自然,何安平輕聲叫:“年年……”
費嘉年竭力忍住,才不讓內心的厭倦流露出來,“你們先回去吧,我送紀南下去,有護工在這兒,沒事的。”
費建明嚅嗫着還想再說點什麽,費嘉年的耐心已經耗盡,撥開父母,抓住紀南的手腕把她從風暴中心拎了出來。
紀南完全沒反應過來。到底是個壯年男性,費嘉年的手勁挺大,抓得她一路從病房裏逃到電梯口,卻也不松開,她從電梯門上看到他的倒影,垂着眼睑,好像在想什麽事情。
“哎。”
費嘉年如夢初醒:“嗯?”
“手能松開嗎?”
他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攥着紀南,立刻松了手。
電梯到了,費嘉年擋住門讓她先進。裏面只有他們兩個人,電子屏幕上放着醫院勤洗手、多通風的衛生宣傳片,在病房裏發生的鬧劇太離譜,費嘉年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只能看着樓層號緩緩變動,在心中默數。
“年年?”
她的聲音輕輕的,帶着點揶揄的味道,令他猝不及防。
“你媽叫你年年?”
費嘉年有點尴尬,但尚能保持鎮定,“嗯,小名。”
“好像小朋友。”
“在她眼裏,我就是小朋友。”
電梯到了一樓,費嘉年陪着她走到醫院大廳門口,她突然站住,懊惱地撓撓頭:“我開車來了,車在地下一層。”
“你現在去找朋友吃飯?”
“她還有事,我先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外面天已經全黑了,天空中有星星,深秋初冬冷冽的空氣迎面撲來,費嘉年小小地打了個冷顫。他其實還挺喜歡這種季節的,稍微有點冷,不至于冰凍三尺,又不下雨,很适合捧着茶散步。
一個念頭在腦袋裏蠢蠢欲動,他試着按了按,沒按下去。興許是因為天氣很好,也可能是因為在父母當中耗費的精力太多,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今天就放假好了。
“請你喝東西吧。”
醫院門口就有咖啡店,費嘉年點了熱牛奶,扭頭問紀南:“你要喝什麽?”
紀南噼裏啪啦報出一串品名,駕輕就熟,拿到手裏是一杯熱乎乎的咖啡,上面蓋了奶油和榛果粒,聞起來有冬天的味道,暖融融的,讓費嘉年想起大學時,他在學校外面的咖啡店打工,朋友們經常來這裏刷夜備考,他用員工折扣請大家喝飲料。
“費嘉年?”紀南的手在眼前揮舞,把他從碎片式的回憶中拉了出來,“走嗎?”
“不坐?”
“……散散步吧。”
不久前兩人相顧無言埋頭吃飯的場景尚在眼前,一想到要跟費嘉年面對面坐下來,她就害怕。不如走一走,并排站着也不會有視線接觸,挺好。
道路上車水馬龍,兩個人走在人行道上,腳下都是梧桐樹的落葉,紀南無聊透頂,也有意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把葉子踩得咔嚓咔嚓響。費嘉年看得有趣,“好玩嗎?”
她擡起頭,愣了愣,“好玩。”
“我們家以前養小狗,小狗也特別愛玩樹葉。”
他是沒話找話,說出來了才覺得不妥,心裏很懊惱。沒想到紀南根本不在意,“你家還養過狗?真好。”她在虛空中比了比,“我撿過這麽大的小狗,放學路上撿的,裝在紙板裏弄回來。”
“有沒有養下去?”
“沒有。”她抿嘴,“我爸不讓,養了一禮拜,被他扔了。”
費嘉年怔了怔。說起童年時偶遇的小動物,她好像已經不在意了,又好像依然耿耿于懷,他看不透,也就不知道如何回應。
這個話題走進了死胡同,紀南喝了口熱飲,開啓新話題:“你爸媽身體還挺好。”
“……嗯。”他輕聲應和,似乎是認同。
“吵架中氣足,說明心肺功能好。”紀南歪理一套一套的,“心肺功能好呢,很多中老年人常見疾病就不必擔心了……你笑什麽?”
笑她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她好像天生知道怎麽寬慰人,天大的事情到了她那兒,不過是兩個玩笑,解決的辦法總會有的,先把你逗笑了再說。
費嘉年點點自己的嘴角,“這兒。”
紀南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什麽也沒有,只有出門前剛塗的保濕潤膚乳。
“這兒。”
“哪裏?”
她嘴角挂着碩大一塊奶油,費嘉年看着礙眼,實在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點了點。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的動作延遲了半秒。
半秒鐘不算長,但在這種距離之下就顯得尤為刻意。紀南從咖啡店薅了幾張紙巾出來,一通亂擦,問:“還有嗎?”
“沒有了。”費嘉年轉過身去,“回去嗎?不早了。”
回到病房的時候,費建明和何安平都已經走了。
爺爺躺在床上,八點鐘都沒到,費嘉年知道他肯定還沒睡,輕輕叫了一聲:“爺爺。”
費承章沒有動,嘆息聲微不可聞。
爸爸的工作不是出了問題,是出了大問題。他講話吞吞吐吐,又說一半藏一半,又經過爺爺中間轉述,費嘉年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怎麽回事。
今年三月份,他在朋友兒子的婚宴上喝醉了酒,半夜爬進單位圍牆裏,被新來的保安抓住,送去了派出所。這一通鬧弄得全單位上下都知道,連隔壁兄弟單位的都開他玩笑,費建明的職務本就是靠幾十年資歷熬出來的,他一貫覺得沒什麽意思,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辭了工作,跑到朋友的建築公司裏上班。
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連費建明自己都覺得尴尬,因此也一直沒跟家裏人交待,直到今天被何安平步步緊逼,退到無路可退了,才破罐破摔地都說了出來。
費承章在本市當了四十年老師,什麽樣的學生都教過,就是教不好自己的兒子。
“你爸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就這樣,我想着結婚生子了就該好了吧,可還是這樣。到現在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怎麽教呢,他也不樂意聽。”費承章抓住孫子的手,帶着一點懇求、一點試探道,“嘉年,你去勸勸你爸爸吧,也勸勸你媽媽,你媽媽總比他靠譜,怎麽着都是夫妻,有你媽管着,他總能好一點……”
費嘉年的手似有千鈞重,動也動不了。
爺爺的嘴唇開開合合,他起初還認真聽,聽到後來,只覺得疲累,最終站起來打斷:“我知道了。今天晚上護工要回去一趟,我在醫院陪你,洗個澡就來。”
病房門在背後輕輕關上,走廊裏一片寂靜。
原來費建明那群狐朋狗友裏還有人在開公司啊。費嘉年在心裏想,得去查查是什麽公司,別讓他被人騙了。
林婉的婚禮就在眼前,這兩天忙得腳不沾地,紀南八點多才見到人,兩人在附近吃了點面就當晚飯了,她挺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麽久,我真的……”
紀南作了個暫停的手勢,“吃面你買單吧。”
“我來!”林婉突然想到了什麽,掏出手機翻日歷,“周五晚上有空嗎?試試伴娘服吧,上次你說穿着太小,給你改大了。”
林婉的車送去保養了,紀南送她回家,她剛坐上來,“哎呦”一聲:“這什麽啊?”
紀南扭頭看,林婉手上拿着兩盒老年保養品,是她本來要送去給費嘉年他爺爺的,提到樓上還沒來得及放下,戰争就爆發了,她一時忘了手裏有東西,又給提了下來。
“送我朋友家老人的。”她松開安全帶,“你在這兒等等,我上去一趟,十分鐘就下來。”
九點了,不知道人家睡沒睡。
紀南一路小跑着上去,到病房門口站定了深呼吸兩下,小心翼翼地拉開門。病房中還亮着燈,一室昏黃的燈光裏,費嘉年躺在旁邊的小床上,胸口扣着一本書,應該是看着看着睡着了。
也沒怎麽愛看書嘛,裝,接着裝。紀南腹诽。要睡就好好睡,這樣真不怕着涼啊。
她把袋子放在床尾轉身要走,腳步頓了頓,又轉了回來,幫這人把被子蓋好。退後兩步,她仿佛畫家審視自己的作品,一切妥當無虞,這才心滿意足地點頭。
病房門被小心翼翼地關好。紀南是很心細的人,不願吵醒病人和家屬,特意抓着把手一點點放開,簡直比做賊還小心。
腳步聲遠去,一室昏黃的燈光裏,只剩下換氣扇在嗡嗡作響。費嘉年悄悄地睜開了眼睛,睫毛像蝴蝶翅膀撲閃,在臉上投下溫柔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