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安
化驗結果出得比想象中更早,費承章拿着良性的報告單大大松了一口氣:三個五年計劃看來還有希望。
久病床前無孝子,對于費建明來說,倒也不必太久。他只來了兩天,第三天起就借口公司要開會,再也沒來過醫院,倒是何安平一直在信川住到老公公出院,開車把他送回家。
費承章也沒閑着,一出院就琢磨着要請人吃飯,首先是紀南,然後是丁醫生和主治醫生,順便把紀南那個小侄女也帶上。
“外甥女。”費嘉年正在陽臺上晾衣服,随口糾正。費承章很意外:“你都挺清楚啊?”
費嘉年沒搭理,但老頭子一晚上都磨着他,他給弄得沒辦法,只好撥通了紀南的電話。她那邊很吵,喂了好幾下才聽清楚:“費老師?”
“啊,是我。”費嘉年摳着桌子邊緣翹起來的一根小木頭,莫名有點緊張,“你周末有空嗎?之前我爺爺住院的事麻煩你了,想請你吃個飯,還有丁醫生他們。”
紀南從傍晚開始陪林婉試妝,試了三個小時,頭昏腦脹:“丁醫生……”
林婉在後面叫她:“紀南,這個行嗎?”
她如夢初醒,一把捂住聽筒。還吃飯,請丁醫生可以,但請林婉男朋友不行。“醫生那邊都是朋友,不必破費了。”
費嘉年聽着不對勁,還想再說什麽,她卻丢下一句“我還有事,等會兒聊”,匆匆忙忙地就挂了。
林婉梳好了頭坐在鏡子前,沖她招手:“怎麽樣啊,這個小皇冠?”
“不錯,把頭發梳起來很利落。”紀南認真點評。
桌上攤了一溜頭飾,都是閃閃亮亮的皇冠狀發卡,說實話紀南覺得長得都差不多,但林婉顯然不這麽想,每一樣都要試過來,半個鐘頭就花在挑這麽個小玩意兒上了。
她的視線肉眼可見地渙散起來,顯然是上了一天班,精力不濟了。林婉并不是很在意,說:“我就結這麽一次婚,總要挑個最好的才行,費點時間精力都不算什麽。”
紀南嘆了口氣。“你結婚之後,我就沒朋友了。”
“我又不是飛升了,咱們之間還跟原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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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要是不放心,你也趕快談戀愛。”
林婉像摸小孩一樣摸着她的頭,紀南突然很想笑:“還沒當媽,拿我練手?”
“去你的。”她笑罵,身邊的手袋掉到地上,露出大紅色請柬,紀南幫她撿起來,無意間瞄到了內頁上的名字:“費嘉年?”
林婉不以為意,“是啊。”
“……你這次結婚是認真的嗎?”別在婚禮上打起來了。
她笑撫紀南狗頭,“不懂了吧,這是防患于未然。我想過了,認識一個當高中老師的朋友,将來有點什麽事都能求人家幫忙,不虧啊。”
人家費嘉年不瞎不傻,還看不出你讨厭他啊?還防患于未然,晚了。
不過林婉自己有算盤,用不着紀南操心,她只擔心一件事:之前求丁醫生幫費嘉年的忙,這事一直瞞着林婉,要是費嘉年也去婚禮,兩面一對,就該露餡了。
林婉不知道她在想這個,對着鏡子理頭發,“哎,我還是想不通啊,費嘉年怎麽就回老家當老師了?高中畢業的時候看起來雄心壯志的。”
紀南下意識地反駁:“當老師怎麽了?當老師挺好的啊,工資不低,還有寒暑假。”
林婉在鏡子裏看她:“紀南,第二次了。”
“什麽第二次?”
“上次也是這樣,我一說費嘉年沒出息,你就要跟我翻臉。”她轉過頭來,趴在椅子上看着紀南,若有所思,“他家裏人住院,你還托丁醫生幫忙,有這回事吧?”
紀南腦袋裏轟地一下,張了張嘴,像一條被海浪抛到岸上的魚。
“還說我呢。”林婉的笑容依然溫柔,這些年來一點都沒變過,“紀南你自己也有小心思,就不跟我說,對吧?”
化妝師拿着發卡過來,把紀南的及肩發梳起來固定住,露出脖子和肩膀。為着要當伴娘,頭發早兩周就染黑了,身上這條裙子又是林婉特意挑的,方領、白色泡泡袖,她像住在華麗房子裏的玩偶,看起來又乖又漂亮。林婉滿意地點點頭:“好看。”
“……有點不舒服。”
“要好看就得不舒服。”她的手上下摸來摸去,被林婉一把攥住,“真的很漂亮。你就是平時老穿牛仔褲大爺T恤,現在穿不慣這個。”
“真的好看嗎?”
“嗯。”她點點頭。
“你喜歡就好啦。”紀南站起來,“我得先走了,得去接馮一多。”
林婉沒有說話,從鏡子裏看見紀南換回了那身破破爛爛的白T牛仔褲,拎着包向門口走去。
不修邊幅。林婉在心裏給她下了個定義,低頭玩弄手機上的挂件。突然聽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發型師笑着問:“落東西了?”
她擡頭,紀南就站在身後大喘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
“費嘉年的事,不該瞞着你。”
鏡子裏的紀南拿一根橡皮筋把頭發紮成個小啾啾,白T恤又寬又大,她翻了兩道邊卷起來。
紀南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點一根筋。平時看着挺機靈,實則又莽又倔,看準了方向就低頭往前沖,不怕姿勢笨拙、惹人發笑,也不怕頭破血流。
林婉和丁醫生談戀愛也好多年了,一直覺得結婚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必然發生,無需快步前進,更不必拖延。到了今天,眼前放着新娘頭飾,頭紗和禮服就挂在身後,包裏還有給各位親朋好友的喜帖,萬事俱備,她卻第一次覺得有一點害怕。
發型師手上稍微用了點力,林婉頭皮被扯得一緊,痛得要落下淚來,紀南在她面前蹲下,低聲地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她鼻子紅紅的,“不管你了。”
“我們是朋友,對吧?”
紀南的眼睛裏已經有了笑意,是看穿了她的色厲內荏。真誠、勇敢,這是林婉從少女時代就對這位好友無比崇拜和依賴的原因,時光似乎對她格外仁慈,他們都變成了奇奇怪怪的大人,只有她依然是她。
“不然呢?”林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別怕。”她的掌心幹燥、溫暖,讓人安心。
費老爺子這頓飯最終還是定在了周末,兩位醫生不肯來,來的只有紀南和馮一多。
馮一多這次物理單元考上了七十分,興致頗高,很得意地說:“外公說要是會考上八十,過年帶我出去玩。”
紀南不知道爸爸還跟她私底下有交易,正喝湯呢,一勺子湯灑了一半。隔着方形餐桌,費嘉年的視線迅速落到了她身上,她假裝沒看到,擦了擦嘴。
費承章很喜歡這位叽裏呱啦的小友,追問道:“上哪玩啊?”
“不知道呢。”
紀南故意使壞:“我讀初中的時候他也這麽說來着,考到班級前五帶我出門玩,結果去了兒童公園,從我們家坐三十六路公交車,連門票帶來回車費總共五十二塊,哎呀,這筆帳算得好精。”
馮一多被她迎面潑了一盆冷水,一下蔫巴了,又聽小姨說:“不過那時候我們家沒錢,現在你外公拼命賺錢,出手總該闊綽點。”
她講話像說書,抑揚頓挫,有聲有色,費嘉年笑得要死,看馮一多又被她騙得暈頭轉向,忍不住見義勇為:“外公不帶你去,就求求你小姨。”
火又燒回了她身上。他笑起來露出八顆門牙,五官舒展、眉眼彎彎,非常之漂亮,讓紀南想起了那個久違的綽號,“美人”。在美人面前,她連白眼都翻得很無力。
奇怪。從前費嘉年一笑,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種條件反射式的不适感今天竟然一次都沒出現,不知道是費嘉年變了,還是她脫敏了。
馮一多一句話把她拉回現實裏:“不過我覺得我們那個補習班啊,不太行。”
兩百塊一節呢!摳門精紀南頭發都豎起來了:“不太行?”
馮一多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劇烈,有點不知所措,撓撓頭說:“就……就,大家都挺厲害的,我有時候聽不懂……”
看來還是要給她請一對一的家教。紀南一想到學費就心如刀絞,費承章在邊上說:“嘉年幫幫忙好了呀,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們同學之間,就要互相幫忙嘛。”
費嘉年正低頭把一筷小青菜往嘴裏送,聽到這話,筷子都差點沒捏住。擡頭看紀南,紀南迅速地把目光移開,好像怕挨他打似的。
倒也不必吧,紀南。他放下筷子悠悠然說:“如果需要的話,周末我可以幫她講題。之前馮一多在我們班裏還得避嫌,現在轉去文科班,就沒關系了,至少把這學期末的會考先過了。”
馮一多在邊上看她眼色。紀南一咬牙,幹脆拍板:“行,那就麻煩費老師了。”
一頓飯吃得不要太歡樂,馮一多叽叽喳喳地說學校裏的事,費承章像相聲演員給她捧哏,不停地說:“然後呢?”“這樣啊?”“好厲害!”
費嘉年一直微笑着,很少說話。這對紀南而言又是另一項重大發現:原來私底下,他幾乎稱得上沉默寡言。
吃完飯,紀南主動提出送他們回家,先把老爺子送到了教師公寓,接着是費嘉年。車依然停在小區門口,費嘉年的身影消失在鐵栅欄的後面,馮一多突然從屁股底下抽出樣東西:“這是什麽?”
大紅色紙面,金色勾線,是林婉的結婚喜帖。林婉不是很想自己跟費嘉年打交道,特意讓紀南轉交,結果被她給忘了。
紀南一拍腦袋,從馮一多手裏抓過請帖就往小區門口跑。費嘉年已經往裏走了不少路,聽到後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是紀南,因為缺乏運動,跑了這麽一小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扶着路燈還怪他:“挺,挺能跑啊。”
“怎麽了?”
“林婉下禮拜結婚,讓我把喜帖給你。”
費嘉年沒想到林婉還會邀請他,意外都寫在了臉上:“……沒搞錯?”
紀南覺得林婉跟費嘉年不對付也有自己一份功勞,如今看他們倆有破冰的希望,很是想要推波助瀾一番,特意點點新郎的名字,“上次那位丁醫生,啊,其實是林婉男朋友,一直想跟你說,怕你介意。”
“我知道。”
紀南愣了:“嗯?”
“我知道是她男朋友,沒找到機會謝她。”他的微笑裏帶着一點取笑的意味,好像在說:紀南,你這點小花頭,我怎麽會看不穿呢?
紀南突然覺得沒勁,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揮了揮手,“那我走了。”
“你去嗎?林婉結婚。”
“我是伴娘,我肯定得去啊。”
“那我也去。”
那我也去。
短短四個字,好像是初中時和林婉一起去食堂吃午飯,林婉說你去超市麽……你去我也去。這話由費嘉年說出來,語氣輕松随意,卻讓紀南的腦袋一瞬間被空白占據,緊接着,奇異的情緒像潮水一樣迅速湧上來,她的手不知該往哪放,摸摸鼻子,攏攏頭發,最終落在後頸上,輕輕揉了揉。
“脖子不舒服?”
“……有點。”
“社畜通病吧。”他輕輕笑起來,“我也是。”
什麽意思啊。最初幾秒鐘過去,問詢的機會就付諸東流了,紀南身體裏有兩個小人,一個歇斯底裏地喊:什麽意思啊?另一個優哉游哉:這有什麽,大驚小怪。
“紀南?”
她回過神來,“嗯?”
“我先走了,晚安。”路燈的照耀下,他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随着眼睑開合而顫動,讓她想起一切有關脆弱和美麗的意象,比如蝴蝶,比如蜘蛛網上的露水,比如深秋清晨草地上的薄霜。
“晚安。”
她聽見自己說。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要請假!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