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們
林家父母在本地有頭有臉,丁醫生家也是中産,雙方合力,把婚禮辦得極其熱鬧,婚紗、酒店、宴席、伴手禮,無一不是經過林婉重重檢驗,要她點了頭才算。
費嘉年到得晚了點,沒見到新郎新娘迎賓,倒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一群老同學,打頭的就是錢豐,見了他,臉上迅速地綻開笑顏:“費嘉年!”
錢豐原來是班裏的體委,在校田徑隊訓練,靠體育加分考進信川本地的大學,如今畢業兩三年,身形不似少年時利落,簡單來講,就是發胖了。費嘉年微笑着,好像畢業時錢豐抱着自己落淚的場景就在昨天:“好久不見。”
錢豐哈哈地笑了兩聲,十分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是好久不見了啊,在哪高就呢?”
“在信川一中教書。”
高中教師這個職業很好,但對于以高考全校第二的成績畢業的費嘉年而言,着實稱不上成功,起碼在這群同學印象裏,費嘉年當初是以高分被名校錄取、年年拿學業獎學金的,江湖裏總有他的傳聞,怎麽看都應該混得更好。
錢豐愣了愣,還沒開口,邊上有另一位女同學搭腔:“老師好哇,費老師,你教什麽呢?”
“物理。”
錢豐打哈哈:“你高中就參加過物理競賽對吧,老本行了!”
費嘉年也很配合地笑起來:“對啊。”
高中同學圍坐成一桌,桌上只有冷盤,錢豐帶頭站起來:“有誰喝白酒?”
幾個男同學嘻嘻哈哈地舉手,見費嘉年不動,問道:“嘉年也來點?”
“我不喝酒。”
“也是,當老師是不一樣,不能喝哈。”
尚未來得及喝下這一杯,燈光乍然暗下來,樂聲裏,新娘挽着父親的手,踩着紅毯從門口走來。這是費嘉年畢業後第一次見到林婉,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被父母、學校和朋友保護得光潔無瑕的瓷娃娃,笑容幸福甜蜜。紅毯的盡頭是她的丈夫,那個在醫院裏笑着問候費承章的丁醫生,而臺下靠近階梯的地方,站着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頭發梳起,露出脖子和肩膀,腰倒是很細,不知怎麽搞的,就是看着別扭。
是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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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交換戒指、擁吻、衆人歡呼、司儀帶頭鼓掌,流程和全國上下每天進行的每一場婚禮并無二致。燈光和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紀南托着裝過戒指的托盤,目光逆流而行,在庸常喧鬧的人群中精準地捕捉到了費嘉年,像一座沉默的石像,格格不入
“紀南!”
林婉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是她要抛捧花,特意提醒好友來接。她打定了主意要偏心,紀南站在那麽偏的角落裏,捧花直直地落到她懷裏,都沒人上來搶,臺下發出一聲歡呼,正是那一群高中同學,人群裏費嘉年也微微笑着鼓掌,露八顆牙齒,眼睛彎彎似新月,是他的标準笑容。
紀南心裏一跳,扭過頭去。
這個動作很細微,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除了費嘉年。
怎麽了?
笑容突然就變得吃力起來。燈光亮起,錢豐适時地招呼大家:“咱們也開吃吧!”
有女同學感慨:“林婉老公是醫生哎,長得又帥,真不錯。”
“醫生,老師,當代社會最好的兩個職業,總有人要來求幫忙。”錢豐振振有詞,“是吧嘉年?”
費嘉年聽明白了:錢豐這是想替他挽回一些面子,雖然他本人是一點也不在乎。
現代社會有一套世俗的準則,自己覺得心滿意足不能作數,非要別人說了好,才是真的好。
這當口費嘉年莫名想起自己的爸爸。
十五歲時,費嘉年曾被爸爸帶出去吃過飯。那時他以全區第一的中考成績被本市另一所重點高中錄取,席上衆人觥籌交錯,父親喝成了關公,向各位叔伯傳授育兒心得。費嘉年低頭吃飯,有不認識的叔叔豎着大拇指說嘉年長大了肯定出息,費哥你就等着享福吧!父親很得意,大力拍着他肩膀,說:“那是自然,我們嘉年将來考個名校,公費留學……将來去當教授!”
十五歲的費嘉年還在蹿個子,被生長痛折磨得睡不好覺,這一巴掌下來,差點把他的筷子都打掉。他沒有搭腔,只聽衆人附和,費建明洋洋得意地大笑,他忽然覺得靈魂像出竅,浮在半空中,飯桌上這場應酬虛僞到可笑,而他這個話題的主角坐在中間,像複活節島上的石像。
費建明對他的期望其實很簡單:做學生時要優秀,畢業後參加工作,名和利總要取其一,名利雙收就更好,總之要讓別人豔羨。可惜他不聽話,既不保研、也不出國,就回來當了個費建明口中“沒錢沒勢幹苦力的破老師”。為此這位父親大發雷霆,還差點親自打電話到信川一中替兒子放棄入職資格,要不是爺爺攔着,費嘉年這個“沒錢沒事幹苦力的破老師”還真沒那麽容易當。
他低下頭,微微笑道:“說不上幫忙,教書而已。”
新郎新娘換了一身衣服下來敬酒,紀南扒了兩口飯,站在後面幫他們拿煙酒。一圈下來終于走到高中同學這裏,全班五十幾個人,因為時間和地域的關系,來的也不多,剛好可以坐滿一桌,錢豐上蹿下跳地要小夫妻喝三輪交杯酒,丁醫生酒量本來就不怎麽樣,紀南看他臉都紅成關公了,當機立斷地一刀劈下去:“一起喝一起喝。”
錢豐覺得掃興,一擡頭看見紀南,這位班長平時愛說笑,發起火來是不管不顧的,時刻預備着同人拼命,見她臉上分明寫着“想死你就再起個哄”,手上的酒杯就往回縮了縮。只聽費嘉年溫聲道:“林婉,新婚快樂,祝你們白頭偕老。”
有他帶頭,衆人也三三兩兩地跟着道賀,丁醫生勉勉強強地又喝了一杯,品着味道不對,斜眼看去,紀南偷偷把酒換成了葡萄汁。
忽然有小孩發出一聲尖叫,是林婉表姐家的孩子跑來跑去,被桌布絆倒了。意外發生得太突然,尖聲哭鬧之中,餐盤被牽拉着滑下桌面,丁醫生敏捷地閃開,一雙漆黑锃亮的皮鞋幸免于難,酒杯卻從手中跌落,滿滿一杯葡萄汁酒倒在了正好落座的費嘉年身上。
是宴會廳的燈開得太亮了嗎……還是因為人多太擠,費嘉年有點暈眩。
他穿了白色襯衫,從領口到前胸,一大片深色污漬像世界地圖,林婉呆若木雞,紀南的反應比她快:“問題不大,去洗手間擦擦就行了。”
“更衣室,”林婉抓住她,“更衣室,丁智新有備用襯衫,去換吧。”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化妝間裏一片狼籍。新娘化妝、做發型用過的東西還攤在桌上,不知為什麽還沒拿走,沙發上扔着林婉夫婦的厚外套,紀南從衣架上取下備用襯衫。兩小時前,她幫林婉熨得平平整整,預備一旦發生意外,還有件衣服可以換,現下這件備用衫倒是要穿到費嘉年身上去了。
“尺碼可以嗎?”
“你跟丁醫生差不多高,沒問題吧。”
費嘉年點了點頭,好像終于被說服。
隔着一道半透明毛玻璃門,他的身形影影綽綽。馮一多還在前面吃飯,一晚上了,都沒顧得上她,紀南發了條微信告訴她自己在化妝間,讓她別亂跑,擡頭時就看到那面毛玻璃後面,費嘉年正擡起手,把自己弄髒的襯衫脫掉。
形狀線條看不分明,色塊還是很清楚,白色的是衣服,黑色的是頭發、褲子,大塊的象牙黃就是皮膚。
室內溫度詭異地升高。
“紀南?”費嘉年的聲音悶悶的。
“嗯?”
費嘉年的動作頓了頓,“你的聲音怎麽了?”
“有點熱。”她清了清喉嚨,“暖氣開太足了吧。”
紀南在牆上摸到了空調按鍵。顯示屏上空空蕩蕩,她忽然想起自己是最後一個走出梳妝間的,關門走了兩步又跑回去把空調也關了,林婉笑她多事,她還說這叫節能減排。已經到了十一月,長江中下游的信川市本同悶熱一詞毫無關聯。
“我剛才有哪裏不對嗎。”
“什麽不對?”
費嘉年說出來就後悔了,掩飾道:“……沒事。”
紀南明白他在說什麽。
好像蹩腳偵探又露出馬腳,她摸摸鼻子,攏攏頭發,靠在沙發上道:“表情。”
費嘉年的扣子剛扣到胸前,“……表情?”
這間屋子實在很悶,她有點喘不過氣。甩脫了高跟鞋把腳放在矮凳上,身體和頭腦同時放緩運轉速度,紀南忽然覺得無趣。打從兩人在家長會上重逢以來,這場貓和老鼠的游戲就沒有止境,時常正邪颠倒、情節詭谲,她分不清角色,自己把自己折騰累了。
“我有時候會覺得你的笑容并不是真心的。”隔着門,她的聲音卻很清晰,“當然這都是我的個人臆測……”
更衣室的門突然打開。紀南猝不及防,腳還翹得老高,裙子攏到膝蓋,愣愣地看着費嘉年從門後走出來。領口處的三顆扣子還沒扣上,他微微擡起下巴,露出喉結和優美的頸部線條,紀南第一次發現他的手指也很好看——長而骨節分明,線條好看,同時也有力量感,不知道拿着粉筆板書是什麽樣子。
完了完了,狐貍精,是狐貍精吧。
“你一直是這樣看我的,是嗎?”
實在是沒見過這等場面,紀南不由自主地結巴了一下:“啊,啊?”
費嘉年也從來沒見過她這樣。
在并不算多的記憶裏,紀南是看他不順眼的高中同學,是說不喜歡就一個字都懶得多講的茅坑臭石頭,或是路燈下那個讓他琢磨不透的影子……他看不真切。眼前的紀南,呆呆愣愣,那種勁勁的感覺都不知道哪去了,倒是有幾分憨。
“過去一點。”
“啊?”
“過去一點,給我讓個座。”
紀南趕緊爬起來,挪到了沙發另一端。他接了兩杯礦泉水在邊上坐下,把一杯遞過來,紀南低頭猛喝,聽到自己的喉嚨裏有咕嘟咕嘟的水聲。
“其實你說得沒錯,這是我的問題。”費嘉年忽然開口,“我家的情況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吧?我爸媽關系很不好,我也跟他們不熟。”
他坦誠得驚人,好像在講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十歲以前,他由爺爺撫養,在那個狹小破舊的教師公寓裏長大。父母在外工作,到他上小學才回信川,他第一次回到那個城南的小家過夜,感覺像被遺棄。
察言觀色說不上,爸爸媽媽都對他很好,但在小孩子的眼中,他們不比兩個陌生人更強。費嘉年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會了乖巧伶俐。他長得像費建明,細皮嫩肉、五官鮮明,叔叔阿姨都說他笑起來像小天使,讓人開心,于是他記住了,露出幾顆牙、嘴角要向哪個方向、拉開多大距離,一一計算清楚,刻在心裏。
高中後,父母徹底分居,何安平去了外地,費建明為了表明态度,搬去了單位宿舍,這間小小的房子只剩下費嘉年一個人。但他已經不在乎了。乖巧、漂亮、有禮貌,并不能阻止父母離心,卻讓費嘉年一次又一次嘗到社交的甜頭。
這樣就會有人喜歡我。只要有人喜歡我,我就是安全的。
直到人群裏,一個女孩将探究的目光準确投擲到他身上,像聚光燈将他灼傷,一字一句,問:費嘉年,你這是為什麽呢?
這就是他的故事。
一牆之隔,宴會廳裏爆發出歡呼聲,是林婉媽媽硬要搞抽獎,好好一個婚禮,愣是搞得像公司年會。
紀南把腳縮進裙子裏。
“冷?”費嘉年的聲音輕輕的。
“有點。”
“我們出去吧。”他站起來,伸出手。
我們,誰跟你是我們,不要這樣跟我說話。心跳太快了,讓她發慌。紀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順勢從沙發上站起來,卻忘了手機還放在膝蓋上,一下落到地上,屏幕亮起,是多多的信息:
小姨你快來,我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