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改一點內容 不影響劇情
在這裏見到馮世康,完完全全出乎紀南的意料。
這個名字也好幾年沒出現在她生活裏了。上一回見她還在讀大學,從外地回來過年,到家正是下午四點,屋子裏卻靜靜的,她能清晰地聽到窗外的風聲。
她走過去叫了聲媽,馮蕾恍如夢醒,未及擦淨雙手為女兒倒茶,被她一句話堵住了喉嚨:“怎麽了?”
“多多爸爸來了。”
紀南這才意識到,咋咋唬唬的小炮仗多多竟然不在,原來是被親生父親帶出去吃晚飯了。
對于這位父親,紀南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張細皮嫩肉的臉——他生長于一座以金屬冶煉聞名的北方城市,眼睛和眉毛的線條卻都十足柔和,戴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不像北方人,倒像是江南小鎮裏的大姑娘。晚上□□點鐘把女兒送進門,他也不敢看紀昌海夫婦,只結結巴巴地說:“我先走了。”
落荒而逃,這就是馮世康在紀家人面前的形象。
幾年過去,他好像胖了一點,頭發更短了,多了幾分中年商人的氣質,目光卻依然躲躲閃閃,讓紀南忍不住納悶:我臉上有刀子嗎?
馮一多捏着手機,十分局促地靠着大理石牆面站立,像士兵接受上級審閱,遠遠地見她來,眼睛立刻開始發光:“小姨!”
紀南猶豫了一下,過去攬住她,客客氣氣地叫了聲姐夫。馮世康像被電棍紮了一下,臉色蒼白,還未開口,一個陌生女人向她伸出手來,微笑着說:“紀南,你好。”
無名指上一顆鑽戒閃出十足正宮架勢,要将唯唯諾諾的小男人擋在身後,為其遮風擋雨。紀南一下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低頭看馮一多,她眼中不見難過,只有掩飾不住的惶恐。
紀南把馮世康現場鍘成兩截的心都有了。摟着馮一多的手緊了三分,她的臉上擠出真誠的笑容,“姐夫,來信川也不打個招呼?”
馮世康抖了兩抖,道:“我,我來參加老師壽宴……”
“什麽時候辦的啊?”
“就今天。”
Advertisement
“不是這個。”紀南笑嘻嘻地問,“我說你的婚禮。怎麽都不通知我們一聲?”
馮世康張了張嘴,耳朵通紅,像一場滑稽戲的主角。紀南沒給他粉飾太平的機會:“裏面還有事,我們先進去了,有空來家裏坐。”
馮世康在背後哎哎地試圖叫住她們,被老婆掐着胳膊按住了,紀南不想看,摟着馮一多大步向前,走過一個彎角,馮一多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臂,問:“小姨?”
她把女孩腦袋後面不服貼的兩撮頭發捋平,說:“去車裏等我一會兒,我們馬上就走。”
好在林婉那邊也差不多了,紀南打了個招呼,她一聽“多多爸爸”,眉頭就皺了起來,搞得紀南發笑:“你今天是新娘子哎,喜慶一點行嗎?”
林婉撇撇嘴,“看不上這男的。哎,你把費嘉年弄哪去了?”
費嘉年?
紀南愣了。
她一收到多多的求救短信,提起裙子就往外跑,費嘉年被她扔在化妝間,忘了個一幹二淨。
“哎。”林婉指着門口,“說曹操曹操到。”
馮一多還在外面等着,紀南只來得及抱歉地說了聲“對不住”,拿着包和外套就往外跑,擦肩而過的瞬間,費嘉年身上淡淡的洗衣皂清香混着果汁甜香飄過來,她的腳步就滞了一下,心想,用的什麽這麽香啊,下回問問。
馮一多沒有走。
她把手背在身後,神經質地摳着指甲邊緣的死皮,聽到爸爸跟過來叫“多多”,嗯了一聲,權當打招呼。
她不是不想跟爸爸說話,只是不知道說什麽。
外公外婆不喜歡他,覺得他不負責任、對不起媽媽,小姨從來不說什麽,但心裏也看不上他,她夾在當中,像一塊形狀自由變化的橡皮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爸爸身邊的阿姨姓陳,她其實早兩年就見過了。她去上海參加夏令營,爸爸正好也去那裏出差,請吃了一頓飯,就把陳阿姨正式介紹給了她。
他怕外公生氣,一直瞞着紀家人,馮一多早看明白了。可結婚這麽大的事,起碼也應該跟她說一聲吧?
馮世康只當她還是小孩子,不将這些事放在心上,小聲賠罪說:“多多,爸爸這兩天都在信川,明天帶你出來吃飯,好嗎?你就跟外公外婆說,和同學出來玩。”
“外公外婆不在。”
“出差了?”
馮一多點點頭。馮世康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喜,畢竟不得體,匆匆閃過,又藏了起來。陳阿姨笑着說:“那就更好啦,我們明天一整天都一起玩,好不好?”
這種哄小孩的語氣和神态讓馮一多說不上來地厭煩。
我爸也就算了,您是哪位啊?想管教我?
頂着爸爸期待的目光,她忍住了沒說出來。“明天我要上課。”
陳阿姨的笑容多了一點尴尬,随即更燦爛地綻開:“周末還上課?你小姨管你管得真嚴。”
“我從小沒爸沒媽,現在外公外婆也不在,她要是不管我,我上大街要飯啊?”
這話像早八百年就打好了草稿,一直憋在肚子裏暗自操練,只等一個恰當的時機,怨氣和怒火都發酵到了阈值,好讓她一口氣吐個幹淨。
陳阿姨這下笑不出來了。
馮一多只覺得這輩子從沒這樣舒暢過。身後有一面玻璃牆,她從裏面看到自己的面孔,第一次知道自己還能做出這種表情:拉着一邊嘴角,理論上來說算是微笑,卻難看到了極點——是和小姨學的,小姨高中時就用這副嘴臉氣外公來着。
“多多!”
一只手從身後把她拉住,是小姨。化妝師的粉底色號太白,在強光下還看不出來,到正常環境裏就成了慘白的面具,面具後頭是一張她熟悉、依賴的面孔,嘴巴一張一合,聽不清在說什麽。
馮一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上一秒還在拳打負心親爹、腳踢天降繼母,下一秒鼻子就發酸,眼眶裏迅速地聚起兩汪淚,抓着自己的衣角,低聲說:“我們回家吧。”
朦朦胧胧中,她感到小姨摸摸她的臉,說:“好啊。我請你吃冰淇淋。”
她于是點點頭,聽話地任紀南抓住自己的手。
馮一多補習班樓下有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環境幽雅,品類多樣,唯一的缺點是價格略有些昂貴,即便是大手大腳的馮一多,也不是每個周都會光顧。
趴在玻璃櫥櫃前,紀南扭頭問:“想吃什麽?”
馮一多點兵點将,點了一個抹茶味的、一個巧克力味的,小姨問:“不再點幾個?今天我請客,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那再加一個香草杏仁味兒的。”
身後的咖啡機發出轟鳴,紀南捧着一杯茶在她身邊坐下。
多多已經長到和她差不多高了,額頭上長着一點點青春痘,短發又粗又硬,後腦勺有兩撮不服貼地翹起來,是來自馮世康的基因;眉眼卻長得太像紀東,很多時候讓她有些恍惚。
血緣真是奇妙,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不由人自己做主,就像馮一多的頭發,或是費嘉年的白皮膚和五官。她之前沒見過費建明,可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以為自己穿越時空,見到了一個中年費嘉年。
“你爸爸那女朋友,你認識嗎?”
馮一多點頭,幅度微小到不可分辨。
“就跟你說了?外公外婆和我,咱們都被他瞞着呢,怕挨揍吧?”
她不再說話,低頭咬着勺子。紀南悄悄觀察着她的神色。
“你也不告訴我,我今天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馮一多小聲辯解。
“不知道什麽?”
“不知道他結婚了。”她的嗓門高起來,“我以為他就是談談戀愛。”
“生氣嗎?”
勺子含在嘴裏,不管她怎麽問,馮一多都一聲不吭。
紀南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對不對。她想讓多多好受一點,傾訴也好、痛罵也罷,可是馮一多的成長過程太離奇,她沒法感同身受,更沒有資格以長輩姿态傳授什麽人生經驗。
不管是什麽人、長到幾歲,人生似乎都各有各的艱難。
“還好哇,是被我知道了。要是換了外公,他得氣得屁股冒煙。”紀南遞了一張紙巾給她,“對吧?”
“他怎麽都不想想我,想想我媽呢?”
這話憋了一路,終于說了出來,馮一多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紀南沒料到,手忙腳亂地抽了一把紙巾遞上去,她接過來使勁擤鼻涕,有意把聲音弄得很大,不知道想惡心誰。
把鼻子和嘴巴埋在一堆抽紙巾裏,馮一多甕聲甕氣地說:“我什麽都沒了。”
“胡說。”
“我媽早死了,我爸也又要結婚了,将來再生個孩子,哪還有人記得我?”
“外公外婆和我。”
“外公外婆是因為我媽……”
“多多。”
紀南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沒有發火,連嗓門都沒提高,平和卻不可抗拒,馮一多愣愣地擡頭看她。
“不要這樣說愛你的人。”紀南捧着杯子,突然換了個話題,“我以前脾氣很壞……你知道的吧?”
這倒是實話。小姨上高中的時候,跟外公鬧得簡直全家上下雞犬不寧。馮一多還記得有一次她考壞了理綜,回家來被外公搜房間,她攔不住,眼睜睜看着他把包裏三本漫畫書撕得幹幹淨淨,扭頭就跑了出去,愣是在城市廣場坐了半晚上,還是警察把她扭送回來的。
這樣的紀南,現在溫聲細語地同她說:不要這樣說愛你的人。
“放狠話、把事情做絕,其實一點都不難,因為我知道天亮以後回到家,他們還是會原諒我。”紀南摸摸她的額頭,“外公外婆對你這麽好,別把氣撒在他們身上。”
馮一多本就在賭氣,兩句話下來,幾乎無地自容,眼看着又要掉淚。紀南趕緊又抽了兩張紙給她,“你爸爸呢,其實也是一樣的。這麽多年了,他就是再怕你外公,還是每年假期都跑來信川看你。坐飛機過來也要四五個鐘頭呢。”
她抽噎着說不出句囫囵話:“……他都不跟我說,說結婚的事。”
“這是他不對。”紀南話鋒一轉,“不過你就這樣跑掉,都沒能跟他正面對峙,多虧啊。”
馮一多瞪大了眼:“說,說得是,可我都跑了!”
“你想跟爸爸聊聊嗎?”
她臉上挂着懊喪,“明天要去費老師家做題。”
紀南單手托腮,向她伸出橄榄枝,“我幫你請假啊。”
小姨這個人向來說幹就幹,任何決策都能在三分鐘內完成,馮一多一點頭,她就掏出手機開始給費老師發信息,都不給出反悔的窗口。
兩人從小到大雖說也有不對付的時候,對于這一點,馮一多卻只覺得佩服。
她穿着高跟鞋站一天了,腳不太舒服吧?可為着自己難受,還是走了這麽多路來帶她吃冰。
燈光下,紀南敷着厚粉的面孔上有掩飾不住的疲态,卻依然認真,發個短信罷了,至于這樣全神貫注嗎?還以為她造□□呢。馮一多想。
這人做事有一種倔頭倔腦的傻勁。前路長,人人都知道要惜力,只有她,不要命地往前跑。
十六歲的馮一多突然想起小時候跟她一起寫作業,她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小學生多多就搬個凳子坐在邊上。那時小朋友崇拜着家裏的大姐姐,試圖在她身上尋找自己母親的蹤影,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同她黏在一起,把大大小小的事都細說……後來她去念高中,小朋友使出大海撈針的力氣,總算撈到一個戴姓女孩做朋友。
再往後,她跑到了很遠的地方念大學,好像要離這個家越遠越好,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說好了。”紀南把手機拿給她看。馮一多眯着眼睛讀,“小姨,他問你……”
後面的話沒看清楚,小姨打了個激靈,立刻把手縮了回去。
屏幕上只有寥寥幾條對話。她幫馮一多請了假,費嘉年回得很快,簡簡單單一個“好”字,緊接着又發來兩句:
“到家了嗎?”
“你把化妝間的門反鎖了,我等了半小時,才有人來開門。”
字裏行間讀不出情緒,克制、禮貌,正如費嘉年本人。她眼前卻有蝴蝶張開翅膀,輕輕扇動,風帶着洗衣皂的味道拂過鼻尖。
馮世康,馮一多,姐姐。身後店員正用人力機器磨豆子,諸多人名在腦海中次第閃過,伴随噪聲和經過深度烘焙的豆子的濃郁香味,紀南突然忘了怎麽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