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紀東

周六一早,紀南把馮一多送到了馮世康住的酒店樓下。

他早就坐在酒店大堂等候,見女兒下車,忙不疊地迎出來,身邊沒有那位陳女士。

面對紀南,馮世康神色裏有幾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她看着別扭,想說點什麽寬寬他的心,卻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法真正解開他的心結,寒暄問候的話到了嘴邊,最後變成簡單一句:“你們好好玩。”

馮世康很緊張地問:“要不要一起吃飯?”

她笑了:“吃什麽啊?午飯還是早飯?”

他右手攥着左手,尴尬得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

“我約了朋友看電影。”

馮一多湊上來問:“大早上的看電影?”

“大早上才便宜呢。”紀南拿鼻孔對着她,“勤儉持家,你這個小富婆你懂嗎?”

看電影的提議是紀南主動提出來的,用以補償她把費嘉年反鎖在更衣室整整半小時的荒謬失誤。早上十點前,電影票八塊錢一張,大桶爆米花只要三塊,高中畢業後的暑假,紀南在這裏打過一個月的工,對此頗有心得。

看完早場電影也就十一點,正好去旁邊廣式茶樓吃午飯。昨天給林婉送了個大紅包,這個月不勒緊褲腰帶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她一條龍安排得妥妥當當,萬萬沒想到,上午九點鐘的場次只有兩人入座,電影院不做賠本的放映,當場把錢退給了二位。

紀南尴尬得要命,差點掏出手機打12315,偷瞄一眼費嘉年,更難受了:這人怎麽還笑啊。笑什麽?笑她摳門不成反丢臉?

她也不是故意的。

吃飯、電影,能使的招都使了,捏着退回的十六塊現金站在電影院門口,紀南左右為難,最後一扭頭:“我請你喝東西吧。”

說完了才覺得這話挺耳熟:上回在醫院,費嘉年就是請她喝東西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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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提出“需要補償”的費嘉年似乎完全不以為她是拿這個來搪塞,從善如流。五十米開外就有一家奶茶店,裏面放置了桌椅,可紀南一想到要在密閉空間裏和費嘉年并肩坐下,就立刻否定了這個選項,指着窗外:“今天陽光很好,我們沿着湖堤走走吧。”

原本計劃的看電影吃飯一條龍服務出師不利,到這裏竟又詭異地回歸到費嘉年那一套。紀南還記得她那天晚上點了榛果口味的飲料,街道上落滿梧桐葉,費嘉年和她聊起童年時養的小動物,他還指點她擦掉嘴邊的奶油。

紀南腳下一軟,踩到了花壇裏。

費嘉年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住,“想什麽呢?”

“小狗。”

她腦子沒在轉,脫口而出,費嘉年沒聽明白:“小狗?”

“……啊。”紀南這一腳像踩在自己腦門上,終于不暈了,趕緊把話圓回來,“我跟你說過的,小狗,我小時候從路上撿回來的。”

“嗯。”

他用目光示意她繼續說,她沒辦法,一頭紮進記憶深處。

“我姐那時候念高三,還天天給它做狗飯。”

“馮一多的媽媽?”

“對。她叫紀東,東南西北的東。”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紀南身上。她樂此不疲的游戲在此重啓,可角色卻已倒置,兩人靠得太近,她沒法假裝不知道。

“紀南。”

“什麽?”

“說說你吧。”

這話如此貿然,從費嘉年口中說出,卻不使人覺得冒犯。

是狐貍精吧,是吧?紀南心裏想。張開嘴,說出來的話是:“你想聽什麽?”

“什麽都好。”

什麽都好,就像點菜的時候問愛吃什麽,對方答:随便。抑或是高中政治考卷上的主觀題,請對以上材料進行評價,考生只知道踩點給分,踩哪幾個點卻有無窮技巧和講究。

可她沒法拒絕。

十三個小時之前,在那間狹小悶熱的化妝間裏,他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相距不過一臂。他不疾不徐地将二十幾年的時間軸拉開展平,一一指點給她看,孤獨的童年,在夾縫當中努力企求喜愛的少年,朋友像走馬燈穿過人生的不同階段。

現在她恍然大悟:原來他早想好了,把自己從裏到外剖開給她看過,現在要她做同樣的事。

是這樣嗎費嘉年?

你想聽什麽呢?

我的暴君父親,擅長粉飾太平、維持家庭秩序的媽媽,早逝的姐姐,亂七八糟的姐夫,還有這個橫沖直撞的小外甥女。你想聽我說這些是嗎?

十一月的風從西北方向來,把她的齊肩短發吹得亂飛。費嘉年看她起初還伸手攏着,實在煩了,幹脆從口袋裏掏出橡皮筋,将頭發紮成一個小啾啾。

“你想聽嗎?”她徑自在湖底邊的長椅上坐下,從下往上,直視他的眼睛,“我姐姐的事情。”

紀東是。

乖巧伶俐的女兒,年年拿獎學金的優等生,父母飯局上引以為傲的談資,親戚朋友豔羨的對象,紀南從小到大仰望、信賴、依靠的姐姐。是在外應酬時,紀昌海總會拍着肚皮感慨的對象:“我這輩子沒幹什麽大事,唯一的驕傲就是我們東東。”

有這樣的姐姐,總難免被父母比較和嫌棄,總體來講卻依然算得好事。

紀昌海是典型的嚴父,每周末的保留項目就是抽查家庭作業。紀東總是能做到比滿分更好,而紀南總是将将過線,在發現自己永遠趕不上姐姐之後,父母和紀南本人同時讓步:家裏有一個天才就夠了,另一個即便如何平庸,也不算損失。

這就是有一個天才姐姐的好處。

她聰明、漂亮、健康、風趣。

妹妹從路上撿來小狗,哭着說爸爸不讓養,是她跑去和父親談話,保證每天由姐妹倆自己打理小狗的飲食起居。學習那麽忙,每天回來還要做狗飯,怎麽忙得過來?可紀東就是做得到。

小狗在家裏只呆了一禮拜,紀東因為支氣管炎進了醫院,經診斷是動物毛發過敏。爸爸從醫院回來,開車把小狗扔去了十幾公裏外的郵輪碼頭,而又哭又鬧的紀南則被他拎起來拿梳子暴打了一頓。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這是紀昌海對頑劣的小女兒的評價。但對大女兒是不可能動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的,她聽話又優秀,高中畢業順利考進外省名校,人人都誇,人人都愛。

這樣的紀東,怎麽可能會犯錯呢。

時至如今,紀南依然無法忘記那個初夏的傍晚,紀東站在家門口的場景。

她從興趣班放學回家,扔下書包就跑到外面玩,被下班回來的爸爸順手拎上來。媽媽煮了鹹水毛豆當點心,叫她趕緊洗手準備吃飯,門鈴突然響起,爸爸說我去開……接着是長時間的死寂,紀南本能地覺得不安,高聲叫:“爸?”

爸爸沒有說話,說話的是本該在學校準備大二期末考的紀東。

她提着一只小小的行李袋,肚子大得吓人,徑自脫了鞋光腳走進來,見到紀南就對她笑:“怎麽曬得這麽黑?”

人生的前十九年在康莊大道上埋頭狂奔,不知道是因為什麽,這條路在她十九歲那年戛然而止,她像一列來不及緊急制動的高速列車,呼嘯着從道路盡頭跌落崖底。

紀東是早就想好了要把孩子生下來的,回家的時候月份已經太大,連引産手術也做不了,紀昌海和馮蕾根本沒有辦法,只得瞞住所有親友,把她送到樟縣老家。

兩周後紀南考完期末考,背着書包去鄉下找她。她坐在門口的竹椅上發呆,四肢水腫很厲害,她把腳從寬大的裙子底下伸出來給紀南看,用手戳戳,就留下一個小坑,紀南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她卻笑着說:“從來沒見過吧?”

“這有什麽好看的?”

“沒見過才有意思。”

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紀南卻因為被視作小孩而排除在任何讨論之外。她蹲在門外數螞蟻,聽見門裏紀昌海大發雷霆,馮蕾又是勸女兒別嘴硬了,又要勸丈夫好好說話別發脾氣,勸到最後開始小聲啜泣,紀昌海也終于偃旗息鼓,幾乎低聲下氣地問:“東東,起碼告訴爸爸,那個男生是誰,好不好?小孩怎麽能沒有爸爸?”

而紀東一言不發,仿佛置身事外。

暑假就快要過去,馮蕾坐在床邊削蘋果,假裝不經意地說:“東東,什麽時候回學校啊?”

她似乎聽到荒謬的笑話,反問:“回學校?”

馮蕾手一抖,蘋果皮掉在了地上,“大學總得讀完吧?”

“已經退學了。”

她低頭疊好嬰兒圍嘴,看不見媽媽慘白的臉色。

紀南問她:“那你怎麽養活小毛頭呢?”

紀東沒有回答。臺風即将登陸,窗外的樹葉漫天飛舞,她手裏捏着一包香煙,漫不經心地用指尖碾破,空氣中有淡淡藍莓果味。

“我啊,我在這兒,自己都活不下去。”

紀南聽得毛骨悚然,“那,那要不換個地方吧。”

“上哪兒?”她微笑着側過頭。

“哪兒都好,走得遠遠的,帶着小毛頭一起,爸爸也罵不着你。”紀南想了想,蹲在她旁邊說,“我放假了就去找你玩,”

“我要走了你會不會想我啊?”

“會啊。可是你在那裏更快樂的話,我也不介意。”

她在一個暴雨夜臨盆。離預産期還有半個月,馮蕾還在勸丈夫把女兒接回市裏,至少送進本地醫療條件更好的醫院,保姆突然慌慌張張地打電話來,說紀東已經被送到樟縣婦保院了,要他們趕緊開車過來。

這個孩子從娘胎裏就在折騰,連出生也是。紀昌海和馮蕾冒着大雨開了兩小時夜車,趕到醫院才知道紀東需要接受剖腹産手術。天蒙蒙亮時,紀東終于被推出手術室,小毛頭則因為早産而被送去了保溫箱。

爸爸媽媽守着姐姐,忙活着簽字畫押、回家拿東西,紀南回家睡了一覺,到早上被保姆帶着一起來醫院。她像個鬼魂一樣在醫院走廊上游來蕩去,一個護士抓住她:“你來找誰?”

她想了想說:“我來找紀東,還有小毛頭。”

護士笑了,牽着她的手走上三樓。隔着透明玻璃窗,紀南驚奇地看到裏面睡成一排排的小毛頭,粉紅色、毛茸茸,身體上貼着監測心跳和體溫的管子,像一窩剛落地的老鼠仔。護士指給她看:“第三排第二個就是你姐姐的小毛頭。”

“好醜。”

“以後會變漂亮的。”

她說得沒有錯,滿月之後,小毛頭就變得越來越可愛,皮膚白裏透紅,頭頂長出細密的毛發,眼睛滴溜溜的,像極了紀東。哈出的熱氣将玻璃窗糊住,紀南伸手擦掉,肌膚蹭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媽媽過來攬住她:“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看多多。”

“什麽?”

“多多。”她點點玻璃窗裏的小毛頭,自作主張地給這個小動物起了名字。

站在十幾年後往回看,紀南依然覺得,紀東應該是有一點規劃的。或許是在小學門口開一家小店,或者去打工,總之是有計劃的,只是最終沒能實現。

紀東死于分娩後的傷口感染,當時馮一多甚至還未滿月。

紀昌海去了一趟紀東就讀的大學,從一屆五千多個學生裏找出了紀東的男朋友,那就是馮世康。

據馮所說,他們已經分手數月。他知道紀東意外懷孕,把手術的錢都打給她了,但沒想到紀東自己打定了主意,拿這筆錢去學校外面租房養胎。

紀昌海把他拎到操場邊上,兩個耳光下去,馮世康耳鳴足足三周。

沒有人明白紀東為什麽這樣一意孤行。

是為了愛情嗎?馮世康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成績中上、外貌清秀的男大學生毫無區別,放到午餐時間的第一食堂,眨眼就能融入人海。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好學生乖乖女一夜成為親朋友鄰背後的反面教材,人人都覺得她是腦子出了問題,心理不正常。紀昌海和馮蕾靠主動封閉感官捱過了最初的兩年,而紀南升入初中,伴随着考試和排名,正式步入可怕的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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