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朋友

在之後的十數年裏,紀南不止一次想,如果姐姐沒有出事,事情會怎麽發展呢?

紀東依然是乖乖女、優秀學生,大學畢業後聽從父母的建議在本市就業,或許單位離家步行只需十五分鐘;紀南則依然是那個調皮搗蛋、學習潦草的小女兒,一邊看電視,一邊敷衍着完成假期作業,心安理得地浪費自己的人生。

但命運容不得假想。

紀昌海是八十年代從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對一切可以量化的東西都有非同尋常的執念。他以工程師修理精密儀器的目光審視這個草包女兒,出席每一場家長會,認真記下厚厚一本筆記,仔細分析紀南的薄弱環節到底是哪一科、什麽題型,夜夜陪她坐到十一點半。初一和初二的每一天對紀南來說都是噩夢,她像只誤入天鵝培育基地的野雞,被爸爸逼着撲棱翅膀努力學飛。

紀昌海完全不覺得她是野雞——父母的基因都很優秀,也有紀東這個珠玉在前,紀南沒有道理不優秀。

話糙理不糙,這段理論在紀南升初三後得到了證實:從初三開始,她的成績名列年段前茅,再也沒掉下來過。

天鵝培育基地終于把野雞改造成了具有飛行能力的優美物種,紀昌海是最滿意的人,比紀南自己更滿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嚴加管教,不能重演紀東的悲劇。

坐在十一月的湖邊,紀南把手抄在口袋裏,掌心棉絨的觸感讓她又想起了童年時的寵物。

爸爸拿鐵籠子把小狗拎出家門外,半小時後雙手空空地回來,紀南問狗呢?他只說扔了。紀東還在醫院,媽媽也嫌小狗臭,這個家裏只有她能替小狗說話,可紀昌海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她鬥不過他。

她跑去醫院號啕大哭,紀東愣了半天,摸摸她的頭說:“等我出院,我們一起去找找。”

後來紀東當真帶她騎車去了碼頭,可從早晨找到晚上,狗影子也沒見一個。紀東卻還安慰她:“一定是被人撿走了,過好日子去啦。”

小狗有沒有過上好日子,紀南不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姐姐是否也曾為自己的決定後悔。唯一可以确認的是,父親的權威如烈日普照大地,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叛逆的種子早早有了發芽生長的土壤,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

高中三年對紀南而言是非常痛苦的時光。

她依然按照爸爸的期待,接替紀東扮演好學生、好女兒的角色,卻用零花錢買漫畫書和随身聽,對父母只說買來做英語聽力。這個謊言并沒能維持多久,一次小考糟糕的成績讓爸爸對她産生了懷疑,打開書包,英語聽力書成了海賊王,聽力錄音成了和田光司,而紀南在被狠狠甩了兩個耳光之後跑出了家門。

那是六月,紀南走了四公裏,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馬路邊上坐下。蚊蟲在腿邊飛舞,她沒閑着,一邊拍打,一邊想,要是紀東在就好了。

那是紀東離開後的第七年。隔着七年的時光,她的面目、笑起來眼角的紋路、身上的氣味,都日漸模糊,紀南卻第一次隐隐摸到了那些未知故事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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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清楚,突然在街上哭了起來。

馮蕾就在這個時候找了過來。她在外地出差,十二點多才到家,聽多多說小姨離家出走了,不顧紀昌海的滔天怒火,打電話托朋友調小區和馬路的監控,最後在城市廣場找到了紀南。

她哭得厲害,見了爸爸卻一個字也不願講。在之後的數年裏,有形或無形的對抗日益激烈,父女二人好似瘋狗,馮蕾根本沒法把他們拆開,只好退一步,幹脆裝看不見,只管自己照顧好多多;多多則同外公無比親密,小小年紀就知道做他的喉舌,代他發言:“小姨不聽話。”

上大學就好了,紀南無數次這樣對自己說。上了大學就可以離家遠遠的,還能打工賺錢。學費和宿舍費用都不貴,她如果努力學習申請到獎學金,那就不必向爸爸伸手了。

學校發了辭海厚度的高考志願填報指南,紀昌海認真研讀兩個周,為她定下方向:信川大學的土木工程很不錯,離家也近,就報這個,畢業後可以考本地對口單位。

紀南卻另有一番打算。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紀昌海收到了來自北方城市的錄取通知書,紀南的大名印在首頁,另有新生入學手續指南若幹。

這是紀南最後一個在家度過的暑假。在和紀昌海大吵一晚上之後,她背了一個雙肩包、提着兩雙運動鞋走出了家門。此後大學四年,她借口機票難買,不到年關絕不回來,每次回家也不超過一禮拜,直到今年夏天,媽媽打來電話:“南南,媽媽求你幫我一件事,行不行?”

馮蕾很少這樣叫她。紀南,紀南同學,紀南你要氣死我……這才是她的頭銜。她和紀東不一樣,紀東是父母眼中的明珠,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東東,她們不一樣。

熱浪與蟬鳴沖擊着窗戶,紀南微微地低下頭,說:“嗯。”

這是紀東過世後的第十六年。她的小毛頭被外公外婆養得健康、結實又可愛,笑起來跟她好像;家裏人管這個孩子叫多多,那是十六年前,她的草包妹妹在樟縣婦保院的玻璃窗外随口取的名字。

她的事情就是這樣。紀東,多多,她們的事情就是這樣。

初冬的太陽總讓她想起小時候洗澡時家裏開的浴霸,照得人頭頂發燙,一股溫暖、陳舊的香味慢慢升上來。也許是錯覺,也許根本沒有這樣的味道,但紀南依舊輕輕吸了一口氣,胸廓有微妙起伏,落在費嘉年的眼裏,像只鴿子。

一只鴿子,在遭遇危險時虛張聲勢地鼓起胸膛,假裝自己乃是一只很擅長打鬥的猛禽。

“聞什麽?”

紀南總以為自己的小動作很隐秘,但費老師向來心細如發,她已經不以為意,“好香。”

費嘉年指指她背後:“想吃嗎?”

十步開外,有小販翻炒板栗,她聞到的原來是炒栗子的香味。

費嘉年買來小小兩袋,兩人并肩坐在椅子上,把手伸進紙袋裏,指尖碰到栗子殼,産生輕微的灼痛感,又痛又癢。

明明五分鐘前還在說紀東的事。不知道他怎麽搞的,自然而然地打了個岔,兩個人竟然就吃起了栗子。

“小時候我姐特別愛吃這種東西。”紀南把殼抖到塑料袋裏,“還有烤紅薯啊什麽的,她特別愛吃,胃口又小,自己吃不掉,只能跟我分一份。”

“真好。”

她擡起頭:“什麽?”

“有人陪着一起長大,就不至于太孤單。”

他的神情非常認真,讓紀南幾乎想要擡手摸摸他的額頭。但也就是那麽一兩個瞬間的事,這種莫名的沖動就成了驚吓,紀南手一滑,板栗蹦到了地上,發出悶響。

紀南恍如夢醒。

今天本來不應該這樣的。她的計劃原本精準到分鐘,致力于把費老師的時間表安排得滿滿當當,非讓他滿意不可,沒想到在這裏坐了一上午不算,還噼裏啪啦把家裏的事都給費嘉年抖幹淨了,怎麽回事啊?

雖說家家都有破事,而且這個破事也是費嘉年非讓她說得,可她還是怕說太多他聽得煩。

手又沒地方放了,費嘉年心想,早晚給她縫兜裏半永久算了。眼前紀南摸摸鼻子、摸摸耳朵,左顧右盼地站起來:“不早了。”

“還行。”

“十一點了。”她把手伸過來讓他看表,他也不客氣,湊上去仔細辨認,熱氣呼在她手腕上:“十點三十八。”

“那家茶餐廳很火的,去晚了得排隊。”紀南快速收回了手,抄起包整裝待發,也不管他肯不肯,把剝下的栗子殼收進一個袋子裏,跑去垃圾桶邊扔掉。扭頭看,費嘉年卻還坐在原處,定定地看着她。

臉上癢癢的。紀南撓了兩下,沒辦法,走過去好聲好氣地問:“咱們走嗎?”

“紀南。”

他又連名帶姓地叫她。奇怪,她還挺喜歡這樣的,正兒八經,仿佛很重視她的意見。

“什麽?”

“現在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有點奇怪?”

“你問了我才知道啊。”她搖頭晃腦地又要開始說爛話。

費嘉年突然站起來。

紀南本來居高臨下,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可他一站起來,大衣毛毛的領子幾乎挨着她的鼻尖擦過,她像挨了一拳似的往後跳了半步。

像松鼠。

像這個像那個,數來數去都是動物,怎麽就是不像人啊?

費嘉年很想說些刻薄促狹的話來取笑她,覺得不厚道,又忍住了。這一分神,說的話就沒過腦子脫口而出:“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紀南的半邊眉毛肉眼可見地往上挑了挑。

懊惱的情緒像水流般湧上來,把費嘉年整個淹沒。

太莽撞了,他跟人講話不是這樣的。會吓到她吧?她本來就對他沒什麽好印象,覺得他功利、虛僞、将社交和友誼作為戰利品,這話太魯莽,除了給她遞刀子再猛捅自己兩下以外,并沒有什麽用處。

半步開外,紀南眨眨眼睛,确認自己沒聽錯。

這個問題問得很不費嘉年。高手過招,她擺好了姿勢,費嘉年卻走過來向她丢了一顆石頭,費老師這是怎麽回事啊?

捧着半袋栗子,她想了想,說:“我這個人很白癡的。”

費嘉年不知道回什麽,只能聽她繼續說下去。

“我不懂你在想什麽,也不知道你怎樣定義朋友。以前我覺得你沒有真心,但現在看來,你不是這樣的,對吧?”她似乎并不期待從他那裏得到回答,只是在同自己确認,“你把家裏的事告訴我,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對嗎?我也一樣。”

費嘉年張了張嘴。時光仿佛倒流回到十月的那個夜晚,她走到跟前,幹脆磊落地說對不起,坦陳內心這件事對她而言似乎從來不難,說實話而已,有什麽難的呢?

紀南不知道他心理活動這麽豐富,摸着臉,突然說:“費老師,我也有問題。”

“……你問。”

“你不會是為了完成任務吧?收割朋友什麽的。”

費嘉年後槽牙癢癢:“……不是。”

她點點頭:“那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感謝大家陪我寫書!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更忙,大約2-3天更一章,想囤文/棄文我也都能理解:) 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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