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動物

今年的冬天來得晚,十二月,第一場令人手腳發僵的凍雨才正式降臨信川。辦公室的老師們團購了養生壺,放在儲物櫃上咕嚕咕嚕地煮紅棗枸杞茶,費嘉年也入了股,順便買了免洗洗手液和護手霜,放在講臺上給班裏的老師同學用。

賀明明看他抱着個大盒子回來,還納悶說費老師家裏開美容院啦?聽他解釋,立刻豎起大拇指:“費老師,你也太貼心了吧!”

費老師向來是個很細心的人。

開學初有同學進門時在講臺上絆了一跤,費老師第二天就拿貼紙沿着講臺邊緣貼了一圈,顏色醒目,讓大家都小心臺階。還有班裏的窗臺,大掃除時女生們抱怨窗臺落灰多、難擦,也是費老師自掏腰包買來防塵紙貼起來。

這就是費老師的好。他貼心、友善,是最好的工作夥伴,将來也會是最好的伴侶。

賀明明湊上來,“費老師。”

“嗯?”

“最近有女朋友沒?”

她問得突兀,不是“有沒有女朋友”,而是“最近有沒有”。

費嘉年下意識地握緊了杯子把手。“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怎麽樣?”賀明明迅速在腦海裏搜索了一圈,挑出一個适齡女青年來,“我表妹,今年大學剛畢業,盤靓條順,小嘴啵啵甜。”

費嘉年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這是介紹表妹還是專業紅娘兜生意啊?

“謝謝你啊賀老師,我還早呢。”

賀明明是費嘉年來信川一中工作後第一個認識的同事,蓋因當時在同一間辦公室的老師們只有他們倆在三十歲以下,在各位同事家長裏短小孩老人的話題裏格格不入,自動就成了辦公室話搭子。幾年相處下來他也看明白了,這個人沒什麽心眼,同樣地也沒什麽眼色。

周五晚上,賀明明死活要拉着他去吃火鍋,說是兩個人能湊到滿減。信川城區堵得水洩不通,兩人花了足足四十分鐘到她指定的火鍋店,座位上已經有人在等,見到他們走進來就揮手。

“我表妹,上次跟你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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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明明的表妹叫趙津,在本市一家室內設計公司工作。賀明明老師這個紅娘做得非常失敗,作為她熱情營銷的對象,不管是趙津還是費嘉年,雙方都興趣缺缺,只看在介紹人一腔熱血的份上,勉強調動面部肌肉作出恰當的表情,配合她聊一些有的沒的,鍋還沒開,費嘉年就想走了。

賀明明正聊到班裏有個男生午睡打呼嚕,費嘉年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震動起來,仿佛天降救星。抓起來一看,是紀南。

“費老師?”聽筒裏人聲嘈雜,紀南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遠了一點,“在忙嗎?”

“沒有,你說。”

店裏實在太吵,聽不清楚她說什麽,費嘉年想調高音量,手指卻不小心碰到免提鍵,紀南的聲音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沖進每個人的耳朵:“下周六不是要物理會考了嗎,這周還是老時間去你家?”頓了頓,又說:“你現在在家嗎?我在你樓下。”

賀明明的笑僵住了。

什麽去你家?還老時間?怎麽回事費嘉年?啊?她可是信誓旦旦跟表妹保證過,這是個溫柔體貼絕世好男人,要不是她已經有男朋友了非得親自拿下不可,費嘉年就這麽拆她臺也太不像話了吧?

紀南對那邊的腥風血雨一無所知。

日歷翻到今年的最後一個月,全省高中會考也到了眼前。經過費老師近兩個月的魔鬼式密集訓練,物理會考指南都翻爛了,馮一多總算從及格線上下顫顫巍巍地攀到了八十分,紀南也終于對這顆腦殼有了些許信心,對費嘉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有心想給費嘉年打點錢,琢磨現在老師都不能開補習班,別把人家坑了,就暫時把這事放在了一邊。今天下班不算晚,馮一多在學校吃了晚飯自己會回家,也不用操心,她在公司等着晚高峰過去,就玩手機摸魚這會兒功夫,給費嘉年買禮物這件事就又從大腦的角落裏冒出來了。

外面還在下雨,紀南站在臨街的櫥窗外認真觀察,仿佛學生時代做英文習題,在四個模棱兩可的選項中竭力分辨語法對錯。

最終選定的是一只小臂長寬的禮盒,粉色包裝,裏面分格排列着形狀精致的牛奶巧克力,外面用天鵝絨的絲帶捆好,附贈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可愛。紀南想。挺适合費老師的。

她想一出是一出,風馳電掣地趕到費嘉年家小區門口,這才想起自己其實不知道他家住哪兒。

電話那頭他沒說話,紀南提高嗓門,又叫了一聲:“費嘉年?”

“嗯。”嘈雜的背景音突然消失,他走出了房間,“你在我家樓下?知道我家住幾樓嗎?”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哪棟樓。紀南望天,“不清楚。”

“等我一會兒,我現在回來。”

原來是在外面啊。她應該提前打個招呼的,全給忘了。紀南有點懊惱,剛想說那我改天再來,費嘉年卻直接把電話挂了,都沒給她致歉的機會。

費嘉年說到做到。十分鐘後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裏面鑽出一個費嘉年,穿着球鞋、牛仔褲和黑色大衣,白色衛衣兜帽就翻在外面,小跑過來的時候,看起來簡直還像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吃完飯還要掐着門禁時間趕回寝室。

“怎麽在這裏等?冷不冷?”

他還有點喘,說話的時候微微彎腰屈背,這麽一來又是個十足的大人了,像老師和小學生說話。紀南情不自禁地挺直背,拉開安全距離。“我坐車上等呢。”

“找我有事?”

她終于想起手裏還有禮物,“這個給你。”

牛奶巧克力的味道在雨中蔓延開來,不知是否為錯覺。費嘉年看了看标牌,是最近網上很火的一家店,标價不低,辦公室的女老師們偶爾會奢侈一下,買個小蛋糕嘗嘗。

紀南把手抄在口袋裏,嘴唇凍得發紫。“馮一多那個物理水平,多虧了你。”

“還沒考完呢。”

“沒考完才要送禮呢,要是考得不好,我心情就不好,哪還記得給你送禮啊?”她又開始說歪理,振振有詞的,就是凍得打磕巴。“還有這個熊。”

粉紅色小熊,捏在手裏毛茸茸的,很暖和。

“可愛。”費嘉年輕聲說。

“是吧,我也覺得可愛。”

“吃飯了嗎?”看她搖頭,費嘉年微微地擡起下巴示意她往裏走,“去我家吧,我也沒吃。”

費嘉年家的小區建成于千禧年前後,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廚房和餐廳連通,再往裏是兩個房間。大的那間原本是父母的卧室,費建明離開之後,費嘉年把沙發和書桌搬進去,将其改造成了起居室。

邀請紀南來家裏吃飯實屬一時沖動。費嘉年埋頭在冰箱裏搜羅了一番,只搜出兩個西紅柿和半盒新鮮雞蛋,還有一把寬面條。紀南被安頓在起居室看電視,等了半天沒聽見他開火,探頭出來問:“需要幫忙嗎?”

“吃西紅柿雞蛋面行嗎?”

“行啊。”

廚房餐廳的空間極小,只放得下一方小桌子,就當是餐桌。桌上鋪着棉麻桌布,方格子圖案略有些陳舊了,卻依然幹淨,是主人日複一日認真打理的痕跡。

費嘉年手腳很快,把兩碗面連筷子端上來。兩人面對面坐着扒拉,頭發擦着頭發,好幾次他都覺得要撞到紀南了,擡頭偷偷看,她簡直就是壓在五指山下八百年沒吃過飯的孫悟空,吃得還挺香,恨不得把臉埋進碗裏。

挨得太近了。費嘉年第一次發現她鬓角發際線處有一粒小小的痣,兩绺濕漉漉的頭發垂在她臉側,弄得他臉上也癢癢的。

她突然福至心靈,擡起頭來:“……怎麽了?”

費嘉年不着痕跡地将視線移開:“臉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有點紅。”

紀南伸手摸了摸:“……問題不大。”

“過敏了嗎?”

“不知道。”

想也想不通。“問題不大”這四個字但凡換一個人說都會讓費嘉年反感皺眉,迅速給對方打上“不靠譜”的标簽,可由紀南說出口,卻有無窮強大的說服力,好像這世上就沒有她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就歇一歇喘口氣明天再說。

費嘉年想說那也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放心吧,未及開口,手機又有來電,賀明明三個大字分外刺眼。

紀南的眼睛賊溜溜的,很主動地又把臉埋回了碗裏。費嘉年猶豫了一下接起來,賀明明的嗓門足有升旗儀式上的大喇叭那麽響:“費嘉年,你怎麽回事啊,找你的誰啊?不是說沒有女朋友嗎?”

“……我朋友。”

“什麽朋友啊!還老時間去你家?”賀明明大概真的氣得不輕,脫口而出:“你不會在約炮吧!”

對面紀南巋然不動,筷子與碗沿相撞,發出脆響。

費嘉年看看她,半晌沒說話,賀明明不依不饒:“費嘉年?”

“真的是朋友。”他一字一句,心平氣和,“賀老師,謝謝你給我介紹女朋友,但我也說了,現在還不需要。”

他是永遠和氣、禮貌、溫柔的人,這樣的語氣堪稱尖銳。

通話潦草結束,紀南碗裏的面條也撈得差不多了。費嘉年問:“鍋裏還有,還吃嗎?”

紀南搖頭。“你今天在相親?”

“也不算。”

相親?她講話真的非常老土。

她不再追問,不知道想着什麽,下意識地咬了咬筷子,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別人家裏做客,立刻松開牙關,但上面已有印跡,讓費嘉年想起小時候爺爺帶他去花鳥市場看兔子——兔子需要磨牙,也會在鐵絲籠上留下細碎的咬痕。

紀南不是兔子,是橫沖直撞的野生動物。在這個熱熱鬧鬧的人類社會裏闖蕩,大概時常會覺得納悶,因此這樣的情況間歇性地就會發生:她毫無預警地放空,然後陷入大段的沉默。

在狹小密閉的電梯裏,在沿着馬路并肩散步的時候,随時随地,突然掉進自己的世界。

這時候你在想什麽呢?紀南,可以告訴我嗎?我想要知道。如果你問我為什麽,我也會告訴你。

她當然不會問,因為他永遠不會開口要求任何東西。

野生動物吃飽喝足,放空了一會兒,捂着臉說:“費老師你家有消炎藥嗎?我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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