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過年
紀南怎麽也想不到,那是這一年裏她最後一次跟費嘉年當面說上話。
一夜之間,這人從她的生活裏消失得幹幹淨淨。他依然每天晚上護送馮一多回家,紀南從八點多開始就端坐在餐桌邊,想着等他來了怎麽也得問問,聽見鑰匙捅進鎖眼的聲音,回過頭,門外站着愣頭愣腦的馮一多。
“費老師呢?”
“……回去了啊。”
桌上也再沒有他買來的早餐,豆漿油條豆腐腦,清水白粥加火腿。她之前吃在嘴裏還嫌冷嫌硬,指手畫腳地要費嘉年去另一家店買。
大腮幫子、保鮮餐盒、半睡半醒間被人摸着腦殼的癢癢的觸感,一切好似天亮前半小時做的夢。
紀南摸不着頭腦,隐隐約約覺得自己看到什麽東西的輪廓,可就是觸碰不到。
馮一多一月中旬就考完了期末考,接下來兩天就是講試卷,紀南去接她回家,在學校門口遙遙地見了費嘉年一面。說是見面,其實只是她坐在車裏,隔着一條馬路,費嘉年從學校大門裏走出來,一位中年男老師跟他說了句什麽,他笑着點點頭,然後招手道別。
他似乎特別中意連帽衫加大衣外套的搭配,也就是仗着自己身板還算挺拔,廉價的快時尚品牌輪着排列組合,倒也不覺得潦草,還頗有點青春大學生的意味。紀南摸着自己額頭上剛冒出來的一顆痘痘,突然他的目光朝這個方向掃來,她就着方向盤埋下頭,黑暗裏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急促且不安,心裏納悶:我這是做賊呢?
悄悄擡起來,費嘉年正好跨步上了公交車,背包拉鏈上的挂件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後排車門被猛力拉開,馮一多穿着件臃腫的羽絨服,費好大力氣才把自己塞進來,拍拍她肩膀:“走不走?”
紀南咬着嘴唇,心裏堵着一口氣沒處撒,伸手用力擰車鑰匙。只聽見咔嗒一聲脆響,馮一多沒見車動靜,湊上來想問怎麽了,小姨陰着一張臉把半截鑰匙舉到他跟前:“……斷了。”
喝涼水都塞牙。
紀南的低氣壓持續到了第二天,因為沒有車,只能坐公交車或打車上下班。又近年關,冷風呼呼地吹,上午打車過去還勉強能接受,晚上為了不排隊就只能走五百米去坐公交,北風吹得人腦殼疼。
紀南把手揣在羽絨服兜裏,哆哆嗦嗦地沿着商業街人行道往前走,有顧客從店裏推門出來,巧克力的香味乘着風鑽進她的鼻子裏,擡頭看,正是她給費嘉年買禮物的那家店。
櫥窗裏的巧克力禮盒已經換了另一波,大紅包裝盒上印着春節的喜慶紋路,看上去熱熱鬧鬧的。店員小妹正好出來調整裝飾燈帶,對她笑笑:“我們家的巧克力口味很不錯的,您要進去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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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南的口鼻都埋在圍巾裏,搖搖頭。
“禮盒也很漂亮,現在買兩盒送毛絨玩偶。”
紀南瞥了一眼,粉紅色小熊變成了大紅色,好土,盒子也土,都沒她送費嘉年那個好看。
小妹進門去了,紀南站在外面沒走,從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太久沒剪頭發,劉海都遮住了眼睛,紀南用手指梳了梳,梳成了一條條的三毛狀劉海,于是幹脆洩氣地伸手往上一捋,又寬又大、還閃着油光的額頭霎時暴露在冷空氣中,她惱怒地打了個哆嗦。
費承章在晚上八點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先是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接着才按響門鈴,他扒着貓眼,看見一只圓滾滾的小熊。
這只小熊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進門第一句話就是:“費老師,家裏不開空調啊?”
“一個人開什麽空調?浪費電。”
紀南捧着他給的熱水喝了一口,問:“費嘉年呢?學校都放假了,不來看你?”
“去北京找他媽媽了。”費承章側着頭,“他媽媽你見過的吧?上次在病房裏。”
紀南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何安平這個名字。費嘉年也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也是某人和某人的孩子,可大概是因為他天生妥帖會照顧人,以至于她無意間會忽略這個事實。
“……過年不回來了?”
“就在那兒過呗,也很久沒跟他媽媽一起過年了。”
費承章把情緒掩飾得很好,但還是露出一點點馬腳,這一點馬腳落在一個老人的臉上就特別明顯,讓人難過。
紀南神經質地用指腹摩挲茶杯柄,仿佛考慮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把手插進口袋,說:“馮一多最近好煩啊。”
老人擡起頭:“怎麽了?”
“老蹲在家裏玩電腦,好煩,玩五子棋,還有國際象棋,眼睛都玩壞了。”
“你帶她出去轉轉嘛。”
“我還要上班啊,廿七才放假呢。”紀南理直氣壯,兩只眼睛滴溜溜轉,“費老師,我要不把她弄到你家來吧,我們家也沒個人做飯,不像話啊。”
費承章還沒反應過來,她又想起了什麽,得寸進尺地把他當點讀機:“哎費老師,那費嘉年他住他媽媽家嗎?”
“是啊。”
“地址您知道嗎?”
費承章張口報了一串,若有所思:“你問這個幹嘛?”
她低着頭在手機上記下,随口說:“給他寄點年貨。”
她也不肯說老實話。
費承章咂摸出點味兒來了,看她嘴巴閉得很緊,話到了嘴邊轉悠兩圈又給咽了下去。她也不吭聲,悶頭打字,在茶杯口飄出的氤氲熱氣裏,一些相當久遠的回憶突然湧上費承章的心頭。
大約是費嘉年上三年級的時候,四驅賽車是同齡孩子間最拉風的玩具。粘着潤滑油的齒輪和軸承躺在桌肚裏,一放學,孩子們就在小區健身區邊的水泥空地上玩遙控車,車輪和水泥地摩擦的聲音能從下午四點一直響到晚上七點,爸媽罵罵咧咧地下樓來把人挨個地提上去。
那段時間何安平在外面出差,費嘉年就住在爺爺家。他是所有小孩裏頂頂乖巧的那一個,從不讓人操心,放學回來還會用零花錢給爺爺買小蛋糕吃。有一回費承章去學校接他,回來時在小區門口碰見了同班同學,那男孩胖胖的,揣着輛擦得锃亮的遙控賽車問:“費嘉年,你跟我們一起玩不?”
費嘉年搖搖頭,說我得回家寫作業啊。
走出兩步卻還回頭看。到底是小孩子,自以為把羨慕和渴望隐藏得有多好,大人都能一眼看穿。
晚上吃飯時費承章就跟費建明說起這件事,四驅車也不算多貴,給孩子買一個吧。費建明放下飯碗抹嘴,問兒子:“你喜歡?”
費嘉年頓了頓,說:“還行。”
費建明的耐心向來有限:“還行是什麽意思?到底喜不喜歡?男子漢爽快點。”
費嘉年把最後一粒米飯扒進嘴裏,輕輕搖頭。
妥帖穩重、情緒穩定對于現代社會人來講固然是件好事,但四驅賽車就像童年和少年時代無數件他喜歡而又不肯開口讨要的事物,十幾年過去,費承章不知道費嘉年是否依然在意,但那孩子低頭時微妙的落寞神情,讓他一直記到如今。
外面又在刮風,紀南被風聲驚醒,起來關窗戶。這個家裏的零件都上了年紀,窗戶鎖扣也鏽掉了,她掰得費力,正想着下次要找人來上上油,忽然聽見費承章在身後開口。
“年年呢,從小就愛把事憋在心裏,情感方面也挺封閉的。”
喜歡和讨厭,如果不說出來,那就毫無意義。這話費承章跟他說過,可他只是笑着回答:我知道啦爺爺。笑容溫和、乖巧,依然是那個不讓任何人操心的聽話的小孩。
“這樣其實蠻好,不太會被別人影響,但也不好……”他沖着紀南笑了笑,“難免會錯過很多事。”
紀南實在穿得有點多,站在窗前扭過身子回望,看起來憨态可掬。
費承章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這個做爺爺的不好多說……”
“您放心吧。”
憨态可掬的小熊拍打着手上的鐵鏽,笨手笨腳地弄不幹淨,幹脆開了水龍頭洗手。嘩啦啦一片水聲中,她的聲音脆生生的:“我們都這麽大人了,日子都過得挺好的,您就別操心啦。”
紀南把手洗幹淨,将餐巾紙丢進垃圾桶,動作行雲流水,最後問:“明天我出差,把馮一多送到這裏來,拜托您給管三天飯,行嗎?”
費承章差點沒接上她的話題,讷讷地點頭。
她笑得賊兮兮:“門口那袋垃圾我幫您帶下去吧?”
民間俗語謂:臘月二十六,殺豬割年肉。
何安平往年都要工作到除夕,今年破天荒頭一回,假期從今天就開始了。前一天晚上就興沖沖地說要兒子明天陪她去辦年貨,結果一覺睡到九點,費嘉年六點就被頑固的生物鐘喚醒,在門外轉了兩圈,最終不想打擾她,自己出門去了躺超市。
等何安平頂着一頭亂發慌慌張張地從房間出來,從蔬果到肉類,該置辦的東西都已經一一置辦齊全,費嘉年圍着圍裙在廚房擇菜,聽見聲音回頭打了個招呼:“中午吃紅燒肉行嗎?”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何安平點了點頭說好。
費嘉年轉過身繼續擇菜,水龍頭一開,熱水噴在手背上,燙得他猛一縮手,不鏽鋼的瀝水籃掉在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何安平在客廳遙遙問怎麽了,他高聲喊:“沒事。”
這一天就是這麽開始的,煎蛋還煎到了個雙黃的,邪了門兒了,費嘉年心想。
外面開始下雪,天空陰沉沉,明明是中午,在家卻要開燈。他其實很喜歡這種天氣,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窗戶上結了水珠,家裏卻依然這樣溫暖。如果愛的人都在身邊,那就更好了。
想到這兒,費嘉年沒來由地心裏一空。
何安平過來問:“今晚咱們包餃子吧?”
“……我沒買餃子皮。”
“自己擀啊。”她看起來很有信心。
費嘉年想到童年時代幾次目擊她做飯現場,次數不多,但無一不堪稱慘烈,正欲再委婉規勸一番,門鈴響了。
“我去開。”
費嘉年脫口而出:“我去吧。”
脫下塑膠手套往外走,費嘉年突然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咚,咚,咚,跟拖鞋拍打地面的聲音不同,非常沉重而且有力,還有回聲。
原來是心跳。
把手放在門把上的瞬間,費嘉年恍然大悟。
下一秒,一顆被圍巾和毛線帽子裹得圓滾滾、嚴嚴實實的腦袋從門背後伸出來,兩頰被風吹得泛紅,顯然凍得不輕。一張臉上,嘴巴、鼻子和耳朵都裹在圍巾裏,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見了他,就從眼底浮上亮晶晶的笑意,連眼角都笑出喜慶的紋路:“費老師,過年好啊。”
見他呆在原地,這只圓滾滾的小熊招招手:“不讓我進去?”
“……你怎麽來了?”
“我來給你拜年啊。”她嫌說話不便,把圍巾往下拉了拉,揚起下巴對着他,姿态半是玩笑半是胡攪蠻纏,無端多了點撒嬌的意味,“我跑這麽大老遠來見你,連口熱的都不給我吃啊?”
作者有話要說: 紀南:請假理由: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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