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雪

外面的說話聲太大,何安平還以為是上門來檢修水電煤氣的,從廚房裏出來一探究竟,見到門外站着的女孩,唱戲似的“哎”了一聲。

她貴人多忘事,只覺得這張臉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才在腦海裏把臉跟人對起來:這不是小紀嘛!上回老爺子動手術住院,她還特意來探望呢。

費嘉年說過紀南的大名,但何安平只記得她姓紀了,張嘴剛要喊名字,一下又卡在了這兒。好在紀南适時地笑了笑:“阿姨還記得我吧?紀南。”

何安平松了口氣,說當然當然,末了打量着她:“怎麽瘦了呀?阿姨差點都沒認出來。”

“上禮拜生病來着。”

她的眼睛向費嘉年身上瞟,費嘉年側過頭去:“進來坐吧。”

紀南說來拜年,費嘉年之前還沒當回事,進了門才發現這人還真沒含糊:左手是兩盒糕點,右手提着一個紙袋,裏面裝了臘肉。都是些吃的,不至于太金貴讓人不好意思收,又顯得用心。

小看她了,還挺有社交手段。他心想。

何安平去書房接電話,紀南挽起袖子進廚房:“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回想她家空空蕩蕩的冰箱,費嘉年對她的廚藝持觀望态度,随手指點:“洗菜吧。”

“看不起我?”

“你會做什麽?”

“番茄炒蛋。”

寒假作業第一條:為爸媽做一道菜。紀南用番茄炒蛋糊弄了九年,從小學糊弄到初中畢業,別的不敢說,這個還是有把握的。費嘉年從見面第一分鐘起就板着的面孔,此時也動了動嘴角,似乎是想笑又忍住了,說:“洗菜吧。”

洗菜就洗菜。

紀南站在水池邊認認真真地掰菜葉子,那邊廂費嘉年把豬肉下到大鐵鍋裏,生抽調味、老抽上色,嘗了嘗覺得太淡,正一手持鍋鏟一手舉醬油瓶,她冷不丁地問:“你那個保鮮盒還在我家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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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嘉年手一抖,“就放你家吧。”

“我也用不上,等你回去,我送到你家吧。”

“不用。”

就是個保鮮盒,超市買東西送的,紀南卻揪着不放,好像是他費嘉年虧欠了她,被追着屁股要債。

“你怎麽了?”她不知什麽時候湊過來,甩着手問。身上的味道飄過來,讓他想起清水粥、豆腐腦、米黃色的毛衣、羊皮小靴子、格子床單,還有那間暖融融的小房間,空調溫度打得很高,紀南穿着厚襪子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像多動症兒童。

大概是那裏實在太暖和,以至于他一度鬼迷心竅。

“醬油放多了。”

她不以為意:“那就多吃點飯嘛。”

“你來北京幹什麽?”

紀南說是來給他拜年,但他不信。

“……來出差,後天就走。”看他神色不妙,紀南緊接着補上一句:“我下午還得開會呢。”

“馮一多呢?”

“寄養了,讓費老師幫我照看兩天。”

她也真好意思,把他的爺爺當自己爺爺使。但這就是紀南做事的風格,她在心裏畫了一條線,對線外面的人永遠保持警惕心和距離感,對線裏側的人,則百分之百交付真心,幫忙不遺餘力,請人幫忙也一點不手軟。

所以我也入線了嗎?

這樣的問題魯莽且不合時宜。費嘉年想起高考前挂在教學樓外牆上的加油标語,紅底白字、無比矚目,卻有情感太過熱烈充沛之嫌,讓人看了起皮疙瘩。

他咬住了嘴唇。

“你怎麽也不打個招呼就走了啊?”嘩嘩的水聲裏,紀南這樣問,“我還以為你也被我傳染了呢。”

“荒唐。”

紀南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荒唐。”

他提高音量。聲音真好聽,字正腔圓,像小時候聽的電臺節目主持人,費嘉年應該去當語文老師的。紀南愣愣地想着,手上的動作就停了,他扣上鍋蓋回頭,一個爆栗落在呆頭鵝腦門上:“你洗的菜呢?”

她指指水槽。

裏頭放了半池水,菜葉子沉沉浮浮地漂在水面上。紀南放鴨子呢,洗了這麽久都是瞎忙活。

中午這頓飯賓主盡歡,紅燒肉有點鹹了,但還可以接受,紀南就着湯汁多吃了半碗飯,何安平頭一回見人大米飯也能吃這麽香,怕她不夠吃,還把菜都挪到她跟前,紀南都快撐了,連連擺手:“真的夠了真的夠了。”

何安平挺喜歡她,吃完飯還想拉着她唧唧呱呱地說話,費嘉年收拾完桌子,提醒道:“紀南下午還要開會呢。”

紀南如夢初醒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她還說馮一多缺心眼,按他觀察,這毛病十有八九是從她這兒繼承的。不過這樣有一點好,上哪都吃得開,不會吃虧。

外面還在下雪,費嘉年謹遵母命出門送客。前腳還說她缺心眼,後腳她就馬上現場表演一個沒帶腦子,都到樓下了,兩手一攤說傘落在了酒店,費嘉年只能慶幸自己随手拿的傘夠大:“我送你去大門口吧。”

“這怎麽好意思啊。”

她嘴上說得漂亮,眼裏卻頗有點得意,把手揣在兜裏,屁颠屁颠地挨着他躲進了同一把傘下面。

黑色傘蓋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不說風雨不侵,起碼可以擋住天上飄落的雪。

“你喜歡冬天嗎?”費嘉年低頭注意腳下,她忽然沒頭沒腦地發問,又自問自答:“我喜歡冬天。我姐以前特別喜歡帶我去跟她的同學吃火鍋,那麽小個鍋,旁邊坐十個人,好擠呀。”

紀南連說帶比劃,因為戴着手套而顯得有些笨拙,認真的樣子讓費嘉年也不得不嚴肅地考慮這個并不嚴肅的問題,想了想,說:“我喜歡不出門的冬天。”

信川的冬天又濕又冷,凍雨永無休止,爺爺的膝蓋一到雨天就痛,低溫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家裏常開空調,屋子都吹得暖融融的,少年費嘉年從外面上完補習班回來,一杯熱茶下肚,再加上熱水袋和厚厚的羊毛襪子,身體從裏到外逐漸回暖,才終于對熬過這個寒冬有了一點信心。

“冬天……我喜歡呆在家裏。”

他又重複了一遍。關于童年、冬天和爺爺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湧現,讓費嘉年有些恍惚,他正欲繼續往下說,突然意識到這把傘下的小天地安靜得過分——紀南不說話了,耳邊只有雪落在傘上的沙沙聲。

疑惑迅速轉變為忐忑,接着懊惱排山倒海而來,費嘉年的微笑僵在了嘴邊。

“喜歡呆在家裏”這句,八成讓紀南以為是他在抱怨大冷天還得送她出來。

不是那個意思。辯解的話就在嘴邊,但氣氛無疑跌到了冰點以下,任何話都像強行找補。費嘉年抓緊了雨傘柄,有那麽一兩秒的時間,心跳都放慢了。他不相信世間有神明,此刻卻祈禱前方有雪崩迎面而來,最好将他們二人一并掩埋,從腳埋到頭頂。

腳下是兩串腳印,一串屬于她,一串屬于自己。大門就在前面五六米,叫的車子已經到了,紀南呼出一口氣:“不用送啦,我跑過去就好了。”

她把下半張臉都裹在圍巾裏,甕聲甕氣的,不等費嘉年說話就低頭鑽到了傘外,雪還很大,毛線帽子上很快落滿雪花。

“走啦。”她揮揮手,仿佛帶着笑意,只是不清楚有幾分真假。

費嘉年機械地點頭。

她靈活地鑽進汽車,車門一關,絕塵而去,連再見也沒有講。四周天地俱寂,有樹枝被積雪壓斷倒地,可是倒在草叢裏,也無聲無息。

費嘉年第一次覺得世界這樣安靜。奇怪,天寒地凍,他的掌心卻有汗。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是何安平的電話,問他有沒有帶鑰匙。費嘉年隐隐有了預感,何安平卻如釋重負:“帶了就好,媽媽現在要去趟公司,你等會兒自己上來啊,樓下密碼鎖知道怎麽開吧?”

高效就是何安平的人生信條,費嘉年走到半路,她的車從地下車庫裏緩緩駛出,在他身邊停下:“冰箱裏有速凍包子,你自己記得吃啊,別餓着。”

在北京多年,她的南方口音已經逐漸淡化,只有在說“包子”這個詞的時候還有點別扭。

費嘉年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爸媽剛從外地回信川的那段時間。何安平忙着工作,費建明搗鼓着要跟朋友做什麽生意,也一天到晚不着家,費嘉年放學回來,玄關鞋櫃上貼着字條,是媽媽寫的,說買好了速凍食品放在冰箱裏,讓他自己用微波爐轉一轉。

在所有的速凍食品裏,最好吃的是速凍八寶飯,最讨厭的是速凍餃子,因為餃子需要燒水下鍋的,并不像何安平随手掃進買菜籃裏時設想的那樣,“速凍食品嘛,微波爐就能解決,又方便又安全。”

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暖氣卻開得很足。費嘉年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覺得這裏實在安靜得可怕,需要一點聲音,于是打開電視。電視臺正好在放相聲:“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着……”

餃子,還有這回事呢。

費嘉年打開冰箱,早上買的豬肉糜還放在冷藏櫃裏,本來想着下午拌餡的,何安平說讓他自己吃速凍包子,想必是做好了到晚上也難回來的準備。

沒有關系,速凍包子也可以。他看過了,有豬肉餡的也有白菜餡的,正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

何安平這套房子對獨居女士來說有點太大了,費嘉年一下午沒閑着,先用吸塵器把裏裏外外吸了一遍,又拿抹布把桌子櫃子都抹幹淨。陽臺上還晾着衣服,本就是烘幹機烘過的,但何安平堅信衣服要經過紫外線照射消毒才能幹淨,硬是挂了一上午,他收下來疊好,一一放到衣櫃裏。

這一堆事情忙完,已經是下午四點多。

天色暗得很快,天空被地面的積雪照亮成紅色。電視屏幕上是以新年為主題的電視綜藝,一群漂亮精致的男男女女分成兩隊做對抗游戲,有人大笑,有人抱在一起翻滾厮打,很熱鬧的樣子,費嘉年看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明白他們在幹什麽。

周圍的一切都整潔锃亮,沒有家務需要他做了。

這裏沒有高中生需要補課,或是一位老人急需他照料,抑或是一個病得擡不起頭的女孩,小聲又理直氣壯地要求他買來早餐,沒什麽事等着他去完成,也沒有人需要他。

站在這間暖融融的屋子裏,費嘉年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很久沒有這樣了。上一次還是念初中的時候,他期末考了全校第一名,拿着成績單回家,父母全都不在家,冰箱上貼着熟悉的字條,他像往常一樣煮了水餃——初三,已經可以自己開火了——吃掉晚飯,把碗筷都洗幹淨,又寫完寒假第一天的作業,晚上八點,他因為無事可做,已經躺到了床上。

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的,注意力都有限……不要沉溺于情緒。

早在十年前,費嘉年就将這話刻在了心裏,時時警醒自己。可也許是時節作祟,這句咒語在今天突然失靈,像大壩決堤,或是山洪暴發,他在洪流中拼命尋找一塊浮木,卻怎麽都喘不上氣。

接到電話時,紀南正躺在酒店床上翻外賣軟件,拇指機械地劃動,看這個嫌寡淡,看那個又嫌都是醬□□味重,看了半個鐘頭,肚子都叫了,愣是還沒決定吃什麽。費嘉年的來電提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跳了出來。

紀南有種不真實感,愣了數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

“紀南?你在忙嗎?”

她搖頭,也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沒呢。”

“吃晚飯了嗎?”

“沒呢。”

說完她就有點懊惱:她怎麽就會這一句啊,聽起來智商不太高。

他好像還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要來我家?”

“中午也吃,晚上也吃,這不太好吧?”

紀南心裏沒底,就打了個太極,沒想到費嘉年真就不說話了。她眼前一黑:她就是客氣客氣!費嘉年這個人也太小心了,縮頭烏龜,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躲回殼裏。她哪能真不吃飯啊,又不是要成仙!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趁費嘉年還沒說出“哦那就算了”,她迅速給自己找了根杆順着爬了上去:“咱們吃什麽呀?”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真的太忙啦,日常的工作量都快到生理極限了。我寫東西又很慢,3k字需要全神貫注至少三小時,所以一個周大概只能周末更1-2章(平時如果有空寫的話也會不定期掉落)~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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