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鴕鳥

真要命。

門窗緊閉,整個世界的風雪都被隔絕在外,而房間裏的暖氣開得過熱,紀南吃飯又快,風卷殘雲似的就着熱湯掃光一晚大米飯,熱氣從裏燒到外,只覺連呼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

暖氣不用錢嗎?

紀南心裏想着,忍不住伸手抓了抓毛衣領子。早知道就不穿高領出門了。

半公尺外,費嘉年擡頭看她:“熱嗎?”

熱。但裏面穿的是保暖棉毛衫,圓領、肉色貼身打底,是小時候死活不肯上身的老土款式,現在長大了才知道保暖內衣的好,只是麻煩也一如既往,無他,就是醜。

紀南若無其事地攏起袖子:“還行。”

費嘉年遠比她更貼心,有些尴尬地解釋:“……我不知道怎麽調。”說着放下碗筷,要去開窗。外面冷得要死,紀南腦殼又開始痛,趕緊叫住他:“你借我一件衣服吧。”

“衣服?”

“我裏面沒穿。”她張口就是謊話,理直氣壯。

吃剩的飯菜還攤在桌上,紀南跟着費嘉年走進他房間裏。費嘉年抓着一件圓領套頭衫問:“這件行嗎?”

胸口還印着小狗圖案,可愛。

紀南沖他笑了笑:“好哇。”

費嘉年只比她高一個頭,套頭衫卻像巨人穿的,她從下面把自己套進去,輕輕抖了兩下,頭就從領子口鑽了出來,一路暢通無阻,像穿過空蕩蕩的隧道,有風帶着熟悉的味道短暫地拂過鼻尖。

紀南有一瞬間的愣怔。鬼迷心竅,伸手把領子提起來,捂在口鼻處,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确認了,是費嘉年的味道。

真奇怪啊,他是不是用香水?她也沒見過哪一款香水有這樣的味道。如果是,那香水商應該請費嘉年去當宣傳大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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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地把自己隐藏在費嘉年過分寬松的衛衣裏,紀南暗暗打量着這間房間。

說起來她還沒見過費嘉年自己的卧室呢。上回去他家,就匆匆忙忙吃了頓飯,他在廚房下面條,她坐在起居室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電視裏放的什麽,一概沒看進去。

而這裏,說是費嘉年的房間,可她看着不順眼。他媽媽大概花了不少心思布置這裏,可惜力氣使偏了,整個房間被布置成吵吵鬧鬧的男高中生會喜歡的樣子:模型、籃球、球星海報……據紀南所知,費嘉年唯一的愛好乃是游泳,老費說的,說他初中時還拿過信川市中學生自由泳比賽第二名,游泳鍛煉的習慣堅持到了現在,每周一次,風雨無阻。

所以才有寬闊漂亮的肩膀,是嗎?紀南暗想。

這是她生病那兩天發現的新大陸。費嘉年從外面進來,總是很小心地把外套脫在門口,各種松松垮垮的毛衣衛衣,穿到他身上都很有型,這都是寬肩的功勞。

“紀南?”

費嘉年在外面敲門。紀南松開手,套頭衫滑下來,露出大片領口的皮膚,開門時費嘉年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能穿嗎?”

兩只袖子太長了點,紀南誇張地甩來甩去:“看。”

“看什麽?”

“我給你表演京劇,這是我的水袖。”

她又随口說爛話,擠眉弄眼的。費嘉年沒忍住笑了出來:“這裏施展不開,你上客廳表演吧,地方大。”

“好呀。”她揮舞着袖子往外走,又被費嘉年攔下:“幫我收拾桌子吧。”

對于洗碗的厭惡來源于小時候紀昌海的嚴格訓練:每周末姐妹倆要輪流刷碗做家務。紀南最讨厭清理沒吃完的殘羹冷炙,尤其是湯湯水水的東西,全倒到垃圾桶裏會漏,倒進水槽裏又會堵,怎麽弄都麻煩。那時家裏有鐘點工阿姨,每逢周末總是會做一大桌子好菜,紀南邊吃邊發愁,為了減少清理剩飯剩菜帶來的痛苦,恨不得把菜盤子都舔幹淨。

“我不想洗碗。”

她兩手一攤,費嘉年笑了笑:“那你站着。”

紀南這下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幫你把盤子放進櫃子吧,怎麽樣?”

她袖子都挽到了胳膊肘,預備着做個勤勤懇懇的搬運工,進了廚房一看才發現費嘉年家有洗碗機,下水道口還裝了粉碎機,她讨厭的事一件也不用自己動手做,費嘉年也就負責把剩飯剩菜撥拉撥拉、随便沖沖,盤子就到了她手裏。

紀南幹活挺賣力,流水線工人當得又快又穩,兩人本就沒用上多少東西,一會兒功夫就收拾完了,她把袖子撸下來:“費老師,科技解放生産力啊。”

費嘉年正拿廚房紙擦料理臺,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笑得又賊又得意,也不知道遇上了什麽好事。這人自己大概不知道吧?她其實還挺容易開心的,有事沒事都能樂半天,脾氣上來就像洪水,發完了立刻又退得無影無蹤,有時候費嘉年都納悶:她這顆腦袋也不大,怎麽裝得下這麽多情緒?

眉飛色舞、得意忘形的紀南說着俏皮話,手往身後一甩,本想撐着臺面給自己的腰找點支撐,卻聽到身後一身脆響,緊接着,一只玻璃杯在她腳邊炸開。

事發突然,兩人都愣了。

紀南的長筒毛線襪子上粘着玻璃碎屑,一地狼藉裏,她不知所措地想跨出去,被費嘉年按住:“別動,我去拿簸箕。”

紀南搞不懂為什麽自己不能動,但在等待費嘉年拿簸箕的半分鐘裏想明白了自己闖禍的全過程:衛衣袖子太長,她當水袖甩着玩,一對玻璃杯正好放在臺面邊沿,被她的水袖甩翻,齊齊摔成了碎片。

費嘉年蹲在地上,伸手示意她把腳伸出來。

“幹嘛?”

“把襪子脫掉,別紮到腳。”

有人在她腦袋裏吹小號,紀南只聽見嗡的一聲,險些跌坐在玻璃碎片裏,只能任憑費嘉年擺布。踩進費嘉年拿來的幹淨拖鞋裏,她才活了過來,蹲下來要幫他一起撿大塊的碎片,費嘉年卻皺着眉說掃把掃不幹淨,幹脆去找吸塵器。

何安平對高新科技的接受度遠高于同齡人,光掃地機器人就買了三個,可平時家務都扔給鐘點工,費嘉年找了半天才從儲物櫃深處挖出一個嶄新的包裝,又花好一會兒功夫看說明書,走到廚房裏,只見紀南拍着手站起來:“大塊的我都掃進簸箕裏啦。”

背着手,神色小心翼翼,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子,怕他不高興。

費嘉年突然覺得怪異。

“手伸出來我看看。”

“看什麽?”

費嘉年露出“你不老實我也不配合”的姿态,紀南望望天看看地,磨磨蹭蹭地伸出一個拳頭。費嘉年哭笑不得:“紀南,你今年上三年級吧?”

“誰說的?”她挑眉,“今年六年級了我,信川市游泳比賽第二名,我還給你當啦啦隊呢。”

費嘉年愣了:“……真的?”

“我亂講的!”紀南就是随口胡謅,沒想到他這麽好騙,趕緊擺手表示你別當真啊,話還沒說完,費嘉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右手大拇指被劃了一道口子,看着不算長,但還在往外流血。大過年的,這麽點小事,她竟也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不起。”費嘉年點點頭表示認可。

“巧了,我也這麽覺得。”

她還嘴硬。費嘉年無奈,取來棉簽和雙氧水給她清理傷口,蘸濕了的棉簽頭往手上一按,紀南倒吸一口冷氣:這也太疼了吧!幹!

費嘉年感到她下意識地往後縮手,擡頭問:“疼吧?”

“疼啊。”紀南沒好氣。

她本是随口抱怨,費嘉年卻好像當真了:“……對不起啊,我輕點。”

他不笑的時候,跟男大學生其實很有點距離。眉骨高,五官線條分明,看起來甚至稱得上淩厲,但不知怎麽的又有些疲憊的樣子,好像人生對他不太友好,使他這一路走來,無可奈何地吃了許多苦。

這雙眉毛很漂亮的,形狀好,沒有往四面八方亂長的雜毛,睫毛也漂亮,又長又密。紀南還記得那次在醫院,她上樓送東西,見他躺在病床邊睡覺,睫毛安靜地覆下來,在臉上投下陰影。當時她心裏想的是什麽呢?

蝴蝶。

現在這只蝴蝶又在她跟前撲閃着翅膀,像小說裏讀到的催眠術,看着這只懷表左右搖擺,她被迅速蠱惑,神差鬼使,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食指輕輕落在他的眉間。

費嘉年的手一緊。

“還疼嗎?”他低聲問。

紀南眨眨眼睛,迅速收回肇事手本手:“不疼。”

他飛快地擡頭看她一眼,視線拐了個九十度大彎,落在旁邊的時鐘上。

“不早了。”

紀南聽明白了,這是要送客呢。

胸口的火又燒了起來,鋪天蓋地,燒得紀南靈臺一片清明,終于想起了這次來北京找費嘉年的初衷。

最初的最初,只是沖動而已。

明明自作主張闖進來的是他,可頭也不回地跑掉的也是這個人,弄得她很不爽。每天早上醒來,在對上班和低溫的抗拒之中,隐秘地還藏着說不清的期待,她允許自己等十五分鐘,等到遲到前五分鐘從床上跳起來,沒有清水白米粥,也沒有噴香的豆腐腦和白斬雞,什麽人也沒有來。

她像被馴化了的野生動物,但馴獸師不辭而別,連個飼養說明書都沒留。

“你不可以這樣。”

紀南聽見自己說。

費嘉年的瞳孔肉眼可見地發生八級大地震。對話的氛圍在電光火石間發生質變,他無從分辨,但下意識地覺得這樣非常危險,仿佛往前看就是懸崖邊中斷的火車軌道,費嘉年扭過頭,像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裏,專注地盯着牆上的時鐘:八點零二分,何安平還沒有回來。

“我來北京根本不是來出差的,都快過年了,哪家公司還派人出差啊?”說到這裏紀南自己都覺得好笑,“我昨天就來了,酒店就在你家小區旁邊,我都不敢出門,怕碰上你,沒準備好該說什麽。早知道就住遠點了。”

腦袋裏緊繃的神經一根根地依次繃斷,每斷一根,她竟然還更冷靜一分。

“你都沒跟我說句話就走了,什麽意思啊?我們是朋友,你說的。”

費嘉年終于吭聲了,好像終于等到人給他上發條:“嗯。”

紀南伸手,把他的臉掰正。這下兩人終于算是面對面了,右手手指緊貼着他的腮幫子,壓得好疼,碘酒還沒幹,八成得在他臉上留印子,但她顧不上。有一萬句想說的話,被激得沖到嘴邊,氣勢洶洶,就等着她張嘴洩洪,可她開口,只說出三個字:“費嘉年。”

“……嗯。”

好沒意思啊。紀南喪氣地想。費嘉年渾身上下寫滿“我不想聽”,她但凡稍微識趣一點,就該馬上起身道別,連夜收拾東西買機票坐最早一班飛機回信川,最好在他放完寒假回來上班前找個離家十萬八千裏的工作去外地上班,新疆吧,新疆不錯,有夠遠,一輩子都見不着才好呢。

可她從來都不是個識趣的人,從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的事,等以後再說。

“費嘉年。”

“嗯。”

“我跑這麽大老遠來,也不是家裏沒飯吃,你知道的吧?”她直視他的雙眼,也逼着他看自己,“我特別特別想見你,所以才來的,現在你知道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紀南: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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