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除夕
信川這座城市其實很不錯,空氣濕潤、風景秀麗,東西也好吃,在跑到十萬八千裏外讀大學、工作的數年裏,紀南曾無數次懷念路邊早餐店裏的小籠包和陽春面,味蕾有獨特的記憶,自作主張地為人劃定歸屬。
所以當紀昌海以馮蕾心髒手術的名義把她叫回這裏的時候,她別無選擇,卻還能自欺欺人:信川很不錯,我很懷念它。
媽媽的手術恢複得比所有人預期都快,因為遠離家鄉而産生的強大濾鏡讓紀南從春天平穩過渡到夏天,在兵荒馬亂的秋天結束後,第一場冬雨來臨,接着是漫長寒冷的十二月,還有綿綿不休的雨天,又冷又潮,沒完沒了。
媽媽穿得夠不夠啊,別感冒了。
紀南想着,出門前就多帶了件大羽絨衣。航班在早上十點落地,馮一多小半年沒見外公外婆,興奮得要命,恨不得舉個牌子沖進海關,奈何小姨跟她沒什麽共鳴,她滿肚子話沒地方說,憋一路了,在看見外公外婆的第一秒化作一聲浮誇的大叫沖出喉嚨:“哎這兒——”
紀南心裏想着事,反應過來時爸爸已經推着行李到了面前,媽媽摟着蹦蹦跳跳的多多走在後頭,見了她就叫:“南南。”
馮蕾保養得很好,皮膚狀态比同齡人都要年輕不少,但那場不大不小的手術總歸還是對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小半年不見,臉都瘦得凹了下去。上一回瘦成這樣,還是紀東出事的時候。
紀南莫名地打了個激靈。紀昌海立刻把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開口語氣裏就有不滿:“又穿這麽少?就愛臭美,光是美有什麽用?”
小半年沒跟這位爹正面遭遇了,紀南望望天,看看地,還沒想好怎麽閃避,馮蕾就上來挽住了她:“南南,你開車來的是不是?後備箱裝得下我們兩個大箱子嗎?”
紀南明白她的意思:給我個面子,別一見面就吵。
于是乖巧地閉上了嘴,“裝得下的,放心吧。”
紀南大大咧咧慣了,和更大大咧咧的馮一多過日子尚且不覺得有什麽,在紀昌海面前卻打起了一百分精神,好幾次下意識地用腳關冰箱門,或是随手把水杯放在餐桌上,想到爸爸,頓時汗毛倒立,趕緊收拾幹淨,就怕弄得他不高興。
大概是出發回家前也經過馮蕾的認真敲打,雖然一見面就對女兒的穿着進行了一番不必要的點評,但在接下來的大半天裏,紀昌海總體上還是保持了極高水準的耐性。馮一多看在眼裏,心裏長舒一口氣:她可提前一禮拜開始向老天爺祈禱,千萬別讓小姨和外公吵架,如果這個要求太高,那起碼也別在年三十前後吵吧!
她不知道,小姨也天天在心裏念經:別跟我爸一般計較,別跟我爸一般計較,別跟我爸一般計較。
紀昌海和馮蕾回來都臘月廿九了,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是除夕,家裏什麽東西都還沒置辦,又趕着出門去超市,至少得把年夜飯的菜買了。紀南本想開車送他們去,紀昌海嫌她的車破,硬要她開自己的車,馮蕾眼看着他嘴裏吐不出象牙來,紀南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趕緊出來調停戰事:“南南,我跟你爸爸自己去,你在家休息吧。”
紀南識趣地表示:還是我送你們去吧。
Advertisement
車子開到超市,停車場都滿了,紀昌海坐在後座臉色不妙:“早說了打車來!”
是誰非得開車啊?紀南心中腹诽,嘴上一個字沒敢往外吐,救火隊員依然是馮蕾:“沒事,南南把我們放在超市門口嘛,找得到車位就停,找不到就在外面等我們。”
紀南自然從善如流,紀昌海依舊很不高興的樣子,但大過年的,也就順勢閉上了嘴。兩人一前一後下車,車廂裏驟然安靜下來,紀南把車靠邊停下,打開車載電臺。
廣播裏正在放今年最後一檔音樂節目,男主播在溫柔的樂聲裏向大家道賀,信號不太好,間或夾雜着滋滋的電流聲。她閉着眼睛聽,腦海裏浮現一張漂亮的面孔。
一位漂亮的朋友。笑起來露八顆牙齒,眼睛彎彎,不笑時眉眼冷峻,不知道他的學生會不會怕他。
這是除夕夜,她從北京回來已經三天,費嘉年的名字靜靜躺在手機通訊錄裏,仿佛只是一個多年未見、生疏而禮貌的老同學。
她把一雙襪子忘在了北京,說了很丢臉的話。費嘉年的驚愕、逃避、不知所措猶在眼前,像受驚的貓。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吧。不應該那麽跟他說話的。
在打碎一對玻璃杯的雪夜,她被一股邪門的沖動裹挾着,說的話、做的事,都完全失去分寸。
“我特別特別想見你,所以才來的,現在你知道了吧?”
“你想見我嗎?”
你想見我嗎?
這話一說出來,紀南就突然想掉淚。身體一直沒好透,這天南海北好一番折騰,身心俱疲,只是心裏挂念着一個人,所以不覺得。現在終于把話當着他的面說出來了,生理和心理的反應像大壩決堤,鋪天蓋地,一齊湧上來。
可他不願意看她。
紀南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回酒店的,可能是走了兩步,也可能打車了,總之她站起來,雙手雙腳都發麻,血液湧上頭頂,笑肌僵硬,只跟費嘉年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節目到了尾聲,恭喜發財的音樂響起來,熱熱鬧鬧的,讓人很有安全感——日子就是這樣,今年過去了,明年就會到來,明年之後還有明年。每一年都會遇到新的人,每一年都會有新的煩惱和快樂。喜歡你不喜歡你想見你不想見你,在這樣宏大不可抗拒的節律之間微不足道。
紀南用力抹了一把臉,有人敲敲副駕駛車窗,是紀昌海,提着大包小包,凍得五官皺成一團,十足是個半老頭子了,坐進車裏第一句話倒還中氣十足:“你怎麽停這麽遠?不知道你媽身體不好?”
馮蕾适時地開口:“也沒兩步路嘛,門口怎麽停得下來?”
算算時間,從他們回來開始計算,兩人已經足足二十四個小時沒吵架了。紀南認為這對父女雙方都算是一種成長,只是當爸的似乎已經忍到了極點,眼看着就要憋不住,好在她現在滿腹心事,沒空跟他較真。
這種異常的沉默讓紀昌海也覺出了幾分詭谲,下午在家做飯,有意無意地使喚紀南幹這幹那,但也不知道該問什麽,話說出口就又變味兒了:“連菜都不會洗?這半年怎麽當家的?”
女兒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趁她去陽臺收拾衣服,紀昌海偷偷叫來馮一多:“你小姨怎麽了?”
馮一多深沉道:“長大了。”
她本意是想說小姨長大了,不跟你亂發狗脾氣了,奈何故作玄虛,紀昌海當了大半輩子領導,也頗有一套閱讀理解的獨門秘籍,左思右想,得出一個結論:這狗丫頭,搞對象分手了吧?
對爸爸愛理不理是不對的、是欠揍的,但如果事出有因,那就是值得理解和包容的。
紀昌海還記得她高中時有段日子成績驟跌,他以為她早戀,把她QQ上的男同學都删了個幹淨,最後把她手機也收走了。雖然是為了她好,但現在想想大概也有點過了頭,以至于之後的七八年裏,她似乎一次戀愛都沒談過。
也可能談了,但沒跟他說。
為了個男人,值嗎?我的女兒樣樣優秀,樣樣拿得出手,還怕爛在家裏沒人要?
紀南還是沉不住氣。
想到這兒,紀昌海撒鹽的手都重了三分,不知道是氣哪家臭小子沒眼色,還是氣她沒出息。
紀南不知道自己被爸爸暗地裏好一番數落,也不知道他已經琢磨好了說辭,預備在年夜飯上一展領導雄風,給她好好上一上課。布好碗筷,電視機裏正在放中央電視臺的一年又一年,距離春晚開始還有三個小時,馮一多對着一桌子菜誇張地哇哇大叫,媽媽給大家盛湯,終于每個人都坐下來,紀昌海依舊坐在上首位,舉起酒杯,清了清喉嚨:“我們幹一杯吧,今年大家都辛苦了。”
在公司當領導沒過夠瘾,回家還玩角色扮演啊。
青春期那兩年紀南一看他擺出領導的架勢就想吐,現在好點了,應激反應沒那麽嚴重,但還是難免起雞皮疙瘩,端杯子的手就慢了一拍。紀昌海看在眼裏,心下不滿:“紀南,你今天怎麽回事?大過年的,沒精打采!”
紀南腦子暈乎乎的,爛話脫口而出:“那我現在給您跳一段腰鼓?”
這話一出來,心裏立刻咯噔一下:壞了。
前兩年她都在外地,一般見不着,算算父女倆也有好久沒掐了,紀昌海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什麽,馮蕾把手放在他腿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才忍住了沒翻臉。
這個女兒也是一點都沒變,光長歲數,人還跟小時候似的什麽話都不過腦子。
放下杯子,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決意要同她推心置腹一番:“紀南,年紀也不小了,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心裏得有點數。”
紀南微妙地挑了挑眉。這個神态落在他眼裏,是心虛的表現,于是又順勢說下去:“是不是談戀愛了?談戀愛受挫,這種小事,也值得你跟爸媽這麽置氣?”
越說越離譜了,紀南半邊眉毛眼看着就要從臉上離家出走,她伸手揉了揉臉,“你說什麽呢?”
這個語氣放在兩年前,紀昌海必定會認為她又在亂發狗脾氣見個人就頂,下一步就是放下筷子撸起袖子了。但時光流逝,孩子大了,他也老了,又是大過年的,沒必要弄得雞飛狗跳。
紀昌海自我撫慰了兩句,繼續道:“不是……”
沒等他說完,紀南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抓起手機沖出餐廳。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讓人根本反應不過來,祖孫三人面面相觑,紀昌海指點江山的筷子尖還頓在空中,悻悻地放下,目光落在馮一多身上,後者不客氣地夾了個大雞腿:“外公我先吃啦!”
吃吃吃就知道吃。這孩子也長歪了,要像她媽,總得更機靈點,現在看着身上有股子說不上來的憨,怎麽看怎麽眼熟,紀昌海往嘴裏送了一筷小白菜,細嚼慢咽半天,突然絕望地靈光一現:這不就是紀南嗎。
重逢不到二十四小時,殘次品的标簽又挂到了身上。紀南依然對此一無所知,但就算有所察覺,現在也顧不上。
“喂?”
費嘉年的聲音也冷冰冰的。她生怕他挂了,趕緊回應:“我在。”
“……嗯。”
倒是說話啊,什麽意思?打電話來就是為了看看她手機在不在身邊?費嘉年是警察嗎?時刻提防着她遭賊惦記?
她根本沒法把這話接下去,只好也順勢“嗯”了一聲。
陽臺外面的空氣冰冷,她呼出的熱氣在燈光下聚成一小團一小團,鼻黏膜被刺激得一陣酸痛,從鼻腔一路傳到眼眶。
她本來跟自己說:過年前,就先把他放一放吧,跟今年做過所有丢人的事一樣,先放一放,明年再說吧。
可現在他自己上來敲門了,不由得她想不想見,就像她自作主張跑到北京去,也不由得他想不想見。真是天道好輪回。
“我回信川了。”他突然說,“怕爺爺孤單。我媽也回來。”
這個消息像一朵煙花在耳邊炸開,紀南被炸懵了:“嗯?”
“……我說我回來了。”
一時間,兩人雙雙無言。紀南不知道該說什麽,費嘉年也一樣。身後十米,父母和爺爺圍着桌子布菜,他所愛的血肉至親,多年難得齊聚一堂,他卻躲在客廳窗邊,撥出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啞,不知道是不是又感冒了。她是一貫不會照顧自己的——看起來很機靈,但憨得要死。
費嘉年神經質地摳着窗框上一片翹起來的油漆。
“上次你說想要一個平安符,是嗎?”
她說是。
“晚上要去寺廟點蠟燭,給你拿一個回來吧。”
不說求,也不說是誰去拿,沒頭沒腦,無緣無故。指尖傳來劇痛,費嘉年條件反射縮手,是木頭片刺進了指甲縫裏,流出一點殷紅的血。
電話那邊,她長長地沉默着,然後問:“哪個廟啊?靈不靈?我也去求求,保佑馮一多會考順利通過哎。”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