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熊

寺廟在城郊,距離市區開車二十多分鐘,費嘉年下車第一件事就是給紀南發定位,查了半天,地圖上根本沒這個地方,只能胡亂地定了個大概。爺爺從僧人那裏買了香和蠟燭,他快步跟上,去爐子邊點香。

何安平站在河堤上打電話,不知道有什麽要緊事必須在大年三十處理。費嘉年突然反悔說想回信川過年,她是很不高興的,只是因為對他懷有積年的愧疚,勉強妥協,說初二就得回北京。費建明對此也十分不滿,叫他說,她愛來不來,就不希得她皇帝微服似的下江南,也是看在兒子的面子上才閉緊了嘴後退一步,眼下正站在河堤的另一邊,低頭玩手機。

這對父母自以為心思隐蔽,費嘉年卻不可能不知道。一家人已經好幾年沒一塊兒吃年夜飯了,有時候他都忍不住想,這對夫妻現在還不離婚,到底在等什麽?

眼下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在他腦海中浮沉。

滿殿神佛前,費成章許完願,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起來看費嘉年還跪在蒲團上,雙目無光,顯然是走神了。

“年年?”他輕輕拍了拍孫子的肩膀,“咱們走吧。”

費嘉年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清醒一點。“等我一會兒吧,我去求個符。”

爺爺年紀大了,除夕折騰了一天,臉上已有疲态。費嘉年看了看表,距離跟紀南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半小時,于是咬咬牙:“……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如果她還沒到,他就不等了。

夜空中突然綻開煙花,看方向是更遠的郊區,城市禁放煙花爆竹的行政法令似乎并不能震懾到那裏的村民,過年還是過年,就得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同一朵煙花炸開的瞬間,車載電臺突然故障,發出尖利刺耳的噪音,紀南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把廣播關了。

馮一多剛在低頭刷微博,手機都差點沒拿住。

“什麽情況?”

“車子太破需要換新的情況。”紀南掉了個頭,後背都是汗。

紀昌海估計也是忍她一天到阈值了。吃飯的時候她一聲不吭就跑去打電話,洗完碗,又說要去什麽廟裏求佛,想一出是一出,他當場就翻了臉。紀南一心就想出門,顧不上跟他鬥嘴置氣,只說是給馮一多求的,馮一多一聽,立刻跳出來求外公放她跟小姨出門兜風。兩人齊心協力軟磨硬泡了二十分鐘,紀昌海終于松了口:“十點前必須回來!”

現在都九點多了。費嘉年給的定位不準,她在馬路上沒頭蒼蠅似的亂轉,怎麽都找不到地方,電話打不通,信息也不回,他難道在廟裏專心念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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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紀南把車靠邊停下,路邊有小店還開着,她跑過去問附近有什麽廟嗎,店主正要鎖門,聞言皺眉,說出了個似是而非的名字:“蠻近的呀,你走走路過去五分鐘就到了!”

她一路小跑,馮一多就是在家閑得發慌出來溜溜,沒想到要吃這種八百米體測的苦,跟在後面氣喘籲籲:“小姨你慢點啊!”

紀南是真顧不上了。她心裏七上八下,總覺得今晚諸事不順,滿天神佛,沒有一位站在她這邊。

拐過兩條巷子,眼前突然明朗起來,燭光将半邊天空照得透亮,善男信女被香火煙氣籠罩,三三兩兩地聚作一團提前拜年。門口有長輩見到親戚家的孩子,從口袋裏掏出紅包,對方趕忙推辭,你來我往地推拿,當事人小孩扯着爸爸的褲腿,手指頭眼看着就要放進嘴巴裏。

一團熱火朝天的混亂中,費嘉年從門裏跨出來。他穿着件羽絨衣,裏面是低領毛衣,脖子都露在外面,也不嫌冷。紀南突然覺得有那麽一點荒謬。躲在角落裏暗中觀察、對他評頭論足,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正是她高三一整年最熱衷的課餘愛好。

紀南深吸一口氣。

他看見她了。晚上九點四十三分,距離他們約好的時間過去正好四十三分鐘,距離費嘉年定下的deadline就差這麽一點點。費成章高聲喊着馮一多的名字,馮一多以火箭發射的姿态沖過去,跟他來了個熱烈擊掌。

寒冬臘月,周圍的人都臃腫笨重如企鵝,他卻有獨一份的輕盈,讓她想起許多曼妙美麗的事物,興許無用,卻足夠迷人。

紀南氣還沒喘勻,伸出手:“平安符幫我求了嗎?”

費嘉年從口袋裏掏出東西,放到她手上。肌膚有瞬間相觸,她的掌心滾燙。她單手拎起來左右看,問:“我應該挂在鑰匙上還是車裏?”

“都可以。”

他并沒有怪她遲到,甚至沒有寒暄,準确說來,眼前是一張“我不想跟你牽扯”的面孔,惜字如金。

紀南咬了咬下嘴唇,那種懊惱的情緒又頂到了喉嚨口。燭火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費嘉年是細細的一溜,她卻穿得太多,看起來很笨拙。

她把手放進口袋,低頭看自己的鞋尖。心想:你不搭理我啊?那,那我也不搭理你。

兩人誰也不說話。河面上靜得能聽見水聲,對面是大片枯黃的蘆葦杆,在風裏沙沙地搖擺着。

河水并不深,費嘉年是知道的,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爺爺就帶他來這裏游泳。短暫無憂的童年,偶爾有覺得孤獨的時刻,但每年夏天都有新鮮事物等待探索,蛙泳,蝶泳,自由泳,先是游三米,再是游五米,之後是一口氣渡河,再然後就是游到對岸再游回來。只要努力就能看見成果的事,讓他感到安全。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費嘉年。”

紀南的聲音沙啞,在夜空中分外清晰,顆粒感都很鮮明。

“嗯。”

“為什麽給我打電話?”

紀南終究還是沉不住氣。這話不說出來也就罷了,一說出口,聽起來就像質問,非常不客氣;可眼眶裏竟然有淚,是因為隐隐覺得委屈。連她自己都吃驚。

馮一多蹦蹦跳跳地過來,大喊着小姨我明天能不能去費爺爺家玩……無理的請求還沒說完就噤了聲,因為看到小姨的臉色,實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一邊站着費老師,也是臉色蒼白,好像是溺水的人剛被從水裏撈上來,靈魂出竅。

馮一多就在邊上,紀南在心裏數數,捂着眼睛,腦袋暈暈的,殘存的理智廢墟中,懊悔和羞恥感一點點明晰起來。

“是因為想見你。”

風聲好大。她有點恍惚。

“是因為想見你,所以才叫你來。”費嘉年的聲音溫柔而低沉,跟她愛聽的電臺主播很像,但又有微妙的不同。

喜歡。這個時候還想着喜歡,她真是失心瘋了。

馮一多沒聽清楚,湊上來小心地問:“我們回家嗎?”

只見小姨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鑰匙,甕聲甕氣:“去車上等我。”

費嘉年的頭從來沒這麽痛過。

紀南哭得很兇,一半是因為爸爸高壓統治帶來的持續不适,一半是因為費嘉年這個王八蛋。

起初是捂着眼睛哭,慢慢有了向嚎啕發展的趨勢,中途放下手,見費嘉年抿着嘴不知所措,瞪了他一眼,一大顆眼淚被擠出了眼眶:“你幹什麽呢?”

費嘉年太陽穴直跳,面對超綱考題,優等生也只會寫個解字而已。她嘴一撇,心想丢人算是丢到家了,又氣又難過,眼淚又要掉下來:“你說見我就見我?我什麽人啊?你什麽人啊?”

她無語倫次,費嘉年卻立刻醍醐灌頂,伸手把紀南即将嚎出來的大哭聲悶在了自己懷裏。

“對不起。”費嘉年很小聲地貼着她耳朵道歉,“對不起。”

“我跑那麽遠去找你,你還趕我走。”

她把賬一筆筆算得清清楚楚,就等着有朝一日翻給他看呢。語氣裏有委屈有撒嬌,像春天剛醒來的小熊,費嘉年摟着這只小熊,心裏升起懊惱,卻只能說:“對不起。”

“你得給我好好解釋啊,不然我們的友誼完蛋了。”

“好。”

她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舒舒服服的,帶着點鼻音嬌聲嬌氣地叫他:“費嘉年。”

“嗯。”

“你抱我經過我允許了沒?”

費嘉年眼皮一跳。紀南擡起頭來,眼睛裏有火光跳躍,帶着一點點陰謀得逞的得意。明明才剛大哭了一場的。

上當了。費嘉年心想。她的嘴唇亮晶晶,因為寒冷泛着奇異的紅色,他聽到自己腦海中有警鈴大作,一時間鋪天蓋地,耳朵裏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上下開合,不知在說什麽,說着說着,突然貼了上來。

遠方有人放煙花,城裏的禁令管不到鄉村,該熱鬧的還是得熱鬧。天地間充斥着辭舊迎新的歡愉,神佛享用信徒的香火,這樣的日子裏,好像什麽都可以原諒,萬事萬物,都充滿希望,即将重新開始。

所以幸運也屬于我嗎。是命運的饋贈,還是短期借貸?若有價格,是否高昂?

不管了。

迷迷糊糊間,費嘉年這樣想着。紀南穿得也太多了點,抱起來有點費勁,不過也還好,他的臂展夠用。于是低下頭去,雙手捧住她的臉,專心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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