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難題
樟縣距離信川市區五十公裏,開車不過一小時車程,背靠大山,盛産花木。
費成章年少時,樟縣甚至還不算個縣,村民多以花木育種為生,窮得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在這裏生長到十幾歲,因為老天賞臉讀書好,才有了掙出頭的機會。八十年代這裏通了公交,許多人開始往外跑做生意,小小的山村發展速度驚人,在十年內合并了周圍幾個村鎮,并稱樟縣,幾個兄弟姐妹的孩子早年上學受了他不少恩惠,發達了後也沒忘了這個窮書生老叔,這些年逢年過節,總有走動。
費建明以前特別不愛回老家,覺得這幾個堂了兩堂的兄弟賺了幾個錢就鼻孔朝天,他在體制內,跟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去。等大家都有孩子了,尤其是孩子上初高中那幾年,回老家才稍微地有了那麽一點趣味:這幾個堂親戚家的孩子,念書可都不怎麽樣,最高學歷高中,最低學歷小學,名副其實的九年制義務教育漏網之魚,也不知道怎麽給他們漏出去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費嘉年這個小兔崽子不聽他勸,讀書也不往下讀了,跑回信川當老師。當老師有什麽好的?他這些年在官場處處受氣當夾心餅幹,就是因為當爹的沒本事。現在好了,往上一代不行,往下還是不行,要他說過年就不該回來給人家笑話。
想到這兒,費建明狠狠地把煙頭丢進了爐竈裏,小聲罵了一句:“小兔崽子。”
百米開外,正幫二姑從車上卸年貨的費嘉年鼻子一癢,打了個驚天動地的打噴嚏,小堂妹曼曼從屋裏出來,故作神秘地說:“哥,有人罵你呢。”
話剛說完,就看見這個一貫溫和穩重的遠房大哥扯了扯嘴角:“是有人想我。”
她腳下一滑,差點跪倒在地,嘆道:“騷還是你騷啊。”
“亂七八糟的話少說!”二姑一巴掌拍在她後背。腦袋是不可能拍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的,本來學習就不好,可要格外注意保護大腦。曼曼去年中考堪堪過線,近了本市一所墊底高中,學習成績顯然和她的考分成正比,都是很不怎麽樣,她媽現在恨不得把“女孩要有女孩的樣”寫在她腦門上。
曼曼不聽她媽的,湊上來問:“哥,你交女朋友了?”
費嘉年不理她:“管好你自己。”
“跟我說說嘛。”她跟在他屁股後面滿屋子轉,“我也是女生啊,我幫你出謀劃策……”
大放厥詞還沒放完,她媽從後面蹿上來拎住了她的耳朵:“趙曼曼!什麽男男女女的你給我少搞!”
曼曼嗷嗷叫着跟她媽求饒,費嘉年趁機提着兩袋小青菜飛速遠離戰場。
小縣城的生活悠閑而忙碌,年輕人多在外打工做生意,逢年過節才回來,整條街都熱熱鬧鬧的。小朋友尖叫着穿過堂屋,一頭撞進費嘉年懷裏,低頭一看,是堂哥家的孩子,可憐巴巴地說對不起,兩條大鼻涕垂在嘴唇上方,很危險地伸縮着,費嘉年不忍直視,伸手給他抽了張紙,把人放走,掏出手機給紀南發了條微信:“老家這邊快翻天了,到處都是小孩。”
紀南回得很快,顯然無事可做:“費老師支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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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小學生,我支什麽教?”
她發了張圖片過來,信號不好,加載了好久才出來,是一卡車豬仔。
“在路上看見你了。”
照片把路牌也拍進去了,費嘉年眯着眼睛看了會兒,打電話給她:“出門了?”
紀南就是看到運豬猡的車,一時起了玩心,沒想到費嘉年眼神這麽好使,摸摸鼻子道:“費嘉年,你是名偵探吧?”
他輕輕笑:“我會算命,不知道吧?”
“挺好哇,教育局不讓老師開家教班,你還有別的副業。”
“你去哪裏?”
“西湖。”
紀南正停下車開門,聽到電話那頭丁零當啷一陣響,好像是不鏽鋼的臉盆被打翻了,費嘉年有點蠻橫地問:“不是說等我回來一起去嗎?”
紀南愣了愣,一種隐秘的竊喜湧上心頭:費嘉年是吃醋了嗎是嗎是嗎是嗎?所以他嘴上沒表示,其實心裏很把她說的話當回事!
就是搞得她有點渣女的意思——可她明明就是個司機哎。
“我當然要等你一起去啊,想什麽呢?”她的聲音裏透着得意,讓費嘉年沒來由地覺得有點羞恥,“我把多多送去跟她爸爸吃飯。背着我爸搞地下工作也就算了,家屬還不理解,我這工作也太難做了吧?”
馮一多的爸爸跟紀南她爸關系不是一般的不好,費嘉年聽她說過,于是這個理由就顯得非常有說服力了。他摸摸鼻子——這是紀南的小動作,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給學過來了。
“理解,家屬不但理解還支持呢。”
“老家怎麽樣啊?”紀南雙手插兜,“跟你說過沒啊,也是我爸老家哎,我姐當初生孩子就在那裏生的。”
“不錯。”他輕描淡寫,“什麽時候也回來看看?”
“老家親戚都跑光了,回來也沒意思。”她說着說着品出味兒來了,“費老師,想我了?這才幾天啊?”
尾巴都翹上天了。費嘉年還沒來得及說她,她又匆匆忙忙地說:“先挂了啊,多多找我。”
……想一出是一出。費嘉年對着手機輕輕哼了一聲,表示抗議。
西湖停車場門口,紀南像接頭交易似的把馮一多交付給了她爸爸。
馮世康比上次見面看起來黑瘦了一些,據多多說是前段時間開始跑南方的生意,風裏來雨裏去,一張細嫩的面皮愣是在兩個月內驟然老了三歲。他父母在遼城開廠,從小家境殷實,大學畢業後又直接回去當了少東家,壓根沒吃過什麽苦,這段時間想必過得不容易。
“中午一起吃飯吧?”
馮世康每次見紀家的人都像老鼠見貓,弄得紀南也不舒服,這次本想照舊拒絕,馮一多可憐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口:“被外公知道了咋辦啊?”
馮世康是昨天晚上到的信川,電話裏連話都說不清楚,結結巴巴講了半天紀南才聽明白個大概:他想帶多多回遼城爺爺奶奶家過幾天。
這件事也是他做得欠妥,就算想帶孩子回去,也得早點打個招呼,貿貿然就來家裏把人帶走算什麽?別說紀昌海會發火,就是紀南也反感:馮世康又不是大總統,說走就走啊,爸媽還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呢。
可是晚上馮一多可憐巴巴地溜到她房裏求她,先說外公不喜歡爸爸,肯定不讓她去,又說從小到大沒去遼城過過節,今年也沒機會出去玩,說到最後都快哭了,紀南根本沒法拒絕,只能答應先帶她出來跟她爸爸吃個飯,商量商量再說。
馮世康訂了西湖邊一家高級餐館的包廂,正月裏十分火爆,價格都往上翻了兩番,紀南看了眼菜單,知道他是下了血本讨好自己,但想想紀昌海那個臭脾氣,還是硬着頭皮婉拒糖衣炮彈:“姐夫,點太多吃不下。”
她很少叫他姐夫,或者說紀家人都很少正面稱呼馮世康,紀昌海叫他“喂”,馮蕾叫他“小馮”,都是充滿距離感的稱謂。馮世康正在開飲料,手頓在半空,有點尴尬地“哦”了一下,馮一多适時地開口打破僵局:“爸,我想喝冰可樂。”
“不是長痘嗎,喝什麽可樂……”馮世康啰啰嗦嗦地站起來,走到包廂外跟服務員交代了兩句。
被她這麽一打岔,紀南就覺得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了。馮世康今天學乖了,只管點菜布菜,過分的要求絕口不提,一頓飯吃得紀南越吃越難受,到最後忍不住主動捅破了窗戶紙:“姐夫,我爸那個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年前跟他低個頭打聲招呼這事兒還有戲,現在臨時提要求,太晚了。”
馮世康的臉一下就白了。馮一多正伸手夾菜,筷子掉在了桌面上,她擡頭,強作鎮定地看看小姨:“……先吃嘛。”
紀南把一筷子苋菜送進嘴裏,怎麽都吃不出味兒。
馮一多是什麽時候長大的啊。她還以為多多是個小孩,可小孩子是不會看人眼色的。
吃完飯,馮一多父女去西湖邊上的商場裏看電影,紀南實在是呆不下去了,胡亂地道別就回了停車場。她跟爸爸說的是帶馮一多出來玩,為了不讓他生氣,馮世康來信川的事是半個字都沒提,現在也不能一個人回去,不然沒法向爸爸交代。站在車邊,她本想打電話叫林婉出來玩,突然想起林婉今天跟丁醫生回婆家了,一下又覺得洩氣。手插進外套口袋裏,觸到一個硬硬的紙殼,是半盒女士煙。
上一回穿這件外套還是去年十一月,她随手把東西塞進口袋裏就忘了。指尖傳來淡淡的煙草味,紀南皺了皺眉:有點臭。是放壞了嗎?好像也沒有。以前從不覺得臭的,只覺得能讓自己心安。
也就是在同一個瞬間,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姐姐了。紀東的臉像沉到水底的寶匣,光芒淡去,面目模糊。她的心現在滿滿當當的,全是些溫暖、柔軟、沒什麽營養的東西,一點空間都沒有了。
遠遠地望去,天藍得像透明寶石,陽光如黃金。說好的寒流遲遲未來,她總覺得跟費嘉年的約會要泡湯,不過沒關系,天氣好也好,不好也罷,總之跟這個人走在一起,她就莫名地覺得開心。
這種快樂太過純粹,有時幾乎讓她覺得歉疚。
想到這兒她掏出手機,又給男朋友發了條騷擾短信:費嘉年,什麽時候回來啊。
他回:想我了?
語氣好賤啊!紀南笑罵,又打字:方便打電話嗎?
回複沒收到,費嘉年直接打回來了,上來就一句:“太客氣了吧,紀南。”
“那不是剛交往就異地了嗎,我得好好維護網戀人設。”
“西湖好玩嗎?”
怎麽有股醋味啊。費嘉年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望天。親戚家的小孩子尖叫着沖去買鞭炮,幾乎擦着他的鼻子過去,紀南遲遲沒說話,他覺出點不對來:“怎麽了?”
她嘆氣:“碰到難題了。”
“會解嗎?”
“不會啊,這不是來請教費老師了嗎?”
“超綱題我也不會。”他大概猜到她在頭疼馮一多的事,陪着她漫無邊際地瞎侃。
“那我瞎蒙了?”
“三長一短選最短,三短一長選最長,全都一樣就選C。”他輕描淡寫。
紀南咯咯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