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嬌氣
馮世康這個人,其實早在紀東上大學的時候,紀南就見過。紀東帶她去學校玩,馮世康請她們吃飯,男生個子很高、體型偏瘦,戴着金屬框的眼鏡,襯衫扣子扣到頂上第一顆,當時紀南想:紀東怎麽喜歡這種路人甲?
聰明、美麗、性格開朗的姐姐,至少應該配大學籃球隊那種程度的校園明星,馮世康怎麽說都得往後稍稍。
可她就是喜歡他,不知道為什麽,喜歡到昏了頭,退學跑回家來生孩子,把命都丢了。
馮世康不是個有擔當的男人,紀昌海和馮蕾從始至終都讨厭他,但他勉強算是個過得去的父親。紀南永遠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小毛頭的樣子,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把恐懼、驚惶、悔恨、痛苦都寫在了臉上,擡起頭,細聲細氣地說:我會養她的。
這是紀東的女兒,紀昌海怎麽可能答應,馮一多兩歲以前,他再沒讓馮世康見過女兒一面。等她大了一點,因為辦入學手續需要父親出面,馮世康才被允許跨進了紀家的門。
說來也奇怪,這樣軟弱無用的男人,在女兒身上卻展示出非同一般的執着。
馮一多和爸爸一直有聯系,打電話的頻率維持在每周一兩次,平時出手闊綽,不只是因為外公外婆大方,也有爸爸那兒持續供血的緣故。外公外婆再讨厭馮世康,他也是她的爸爸,每年暑假會帶她去北方玩,在濱海浴場挖沙子、吃蛤蜊。
母親早逝,夾在外公外婆和爸爸當中,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紀南心想。
費嘉年怎麽還不回來?
大年初七,氣溫一夜之間驟跌至零度,天空中飄着小雨,淅淅瀝瀝,凍得人骨頭疼。紀昌海的風濕病又犯了,抱着腿在沙發上哼哼唧唧,拿熱水袋捂着,哪兒都去不了,紀南勸他去醫院,他把頭一橫:“去什麽醫院?正月裏去醫院不嫌晦氣?”
一句話就逼得紀南怒火中燒,深呼吸了三個回合,不斷提醒自己:今天還得幫馮世康說項呢。
紀昌海是一貫的暴君作風,自己身體不舒服,就要弄得天下不太平,全家人都低氣壓,馮蕾早就習慣了,躲在書房裏看書不理他,馮一多知道小姨今天要幫她說情,也乖乖地躲在房間裏寫作業一聲不吭,只有紀南重任在身,在廚房轉來轉去,想不好怎麽開口。
“紀南!”爸爸又在使喚她,“幫我倒杯茶!”
紀南屁颠屁颠地倒了杯滾燙的熱茶過去,紀昌海嫌燙,眉頭剛皺起來,紀南就非常靈光地主動提出去給他加點冷水,又回來雙手奉上,請爸爸慢用。紀昌海從杯子的上沿觀察她,滿臉狐疑:“你有事?”
紀南猝不及防,本能地想糊弄過去,但腹稿都打了兩輪了,再怎麽修修改改也就這樣了,幹脆心一橫:“不是我有事,是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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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世康突然過來說要帶多多回老家,說起來也并不是有違情理的事。
他本來是年前就想來的,但奶奶身體一直不好,年前病情又突然加重,想着萬一多多到了遼城,正好趕上奶奶過世,那就不好了。但眼見着老人身體一天比一天弱,家裏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馮世康咬着牙拍板:來一趟吧,小輩的總得見見。
于是又倉促地來信川接人,弄得大家都有點措手不及。
最措手不及的還是紀昌海。紀南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似乎一時沒聽懂,追問:“什麽?”
“……馮世康說想帶多多回去幾天。”
馮一多八成正在房間裏豎起耳朵聽,當着她的面,紀南其實不太喜歡直呼她爸爸的大名,總是客客氣氣叫姐夫,但紀昌海聽不得她喊姐夫,他對馮世康幾乎是有點仇恨的。
紀南看到爸爸眨了眨眼睛,膝蓋也不揉了,茶也不喝了,臉上露出困惑:“他腦子壞掉了?我跟你媽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他什麽意思?”
“他不是想讓多多回去見見太奶奶嗎。”
“多多是條狗啊還是只貓啊?他說帶就帶?”
紀昌海臉上的表情逐漸從困惑向冷笑轉變,紀南從中讀出大事不妙的信號,後背的汗毛一下都豎了起來,硬着頭皮保持冷靜:“他好歹是多多的爸爸。”
“算個屁的爸爸!”紀昌海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高聲道:“馮一多!出來一下!”
馮一多手腳敏捷地從房間裏跑出來。她躲在門背後,每句話都聽進耳朵裏了,對于眼下局勢之不妙有非常清楚的認知,外公豎着眉毛問:“你爸要帶你回去,你回嗎?”
馮一多知道他不喜歡爸爸,但從沒見過他這樣兇狠,嚅嗫着不肯說話,小姨在邊上插嘴:“你吓唬多多幹嘛?”
外公立刻調轉槍頭:“紀南,馮世康腦子壞掉了,你腦子也壞掉了?你要為他沖鋒啊?”
“他是多多的爸爸,多多也願意跟他回去,你別把話說得這麽難聽。”
紀南本來想說“人家父慈女孝關你屁事”,幸好還有點理智殘存,不然現在八成屋子都炸沒了。她後怕地吞了吞口水,擡頭卻見到爸爸滿面驚愕:“多多,你要跟他回去?”
馮一多都快吓尿了,只敢點點頭,外公立刻說:“遼城又冷又窮,空氣又差,pm2.5都超标的,你去那裏找苦頭吃啊?”
這兩句話說得紀南都快聽笑了。紀昌海也是真的上年紀了吧,被當掌上明珠一樣養大的外孫女竟然跟爸爸更親這件事炸了個頭暈眼花,什麽胡言亂語都往外講,滑稽又離譜。馮一多也愣了,“不是的呀……”
“爸爸,你那是六十年代農村吧,多多又不是沒去過奶奶家,你吓唬誰呢?”
紀昌海擡手使勁一揮:“你別插嘴!”
紀南上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覺得眼眶鼻梁一陣劇痛,下意識地閉眼後仰,眼鏡像個破爛玩具一樣随着爸爸的巴掌飛了出去,落到了五米外的地板上。再睜眼時,眼前的祖孫二人皆是臉色蒼白,紀昌海的手還停在半空,馮一多結結巴巴地說:“小,小姨,流血了。”
紀南半邊臉都木木的,伸手摸了一下,眼眶上被割破了一道口子,不知深淺,只知道在往外流血。馮一多把她的眼鏡撿回來了,是眼鏡架,早兩個月就有了裂縫,她嫌麻煩一直沒去換,今天被紀昌海一個大耳刮子抽成了兩半,劃破了她的皮肉。
馮蕾像救火車一樣從書房沖出來。紀南還暈乎乎的,大學之後就再沒挨過爸爸的打了,現在還有點不适應,眼鏡也戴不了,朦朦胧胧見看到媽媽在翻醫療箱。紀昌海還坐在沙發上,從上往下看,是個辦老頭子了,攥着拳頭說:“……你媽跟我不在家,這個家都成什麽樣子了。”
紀南只覺得血液往頭頂湧,捂着傷口說:“什麽樣子?”不都挺好的?除去我又挨了揍這一部分。
“……馮一多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你是不是還讓她交往着呢?那女孩叫什麽?姓戴的,”他扭頭問馮一多,“我早就跟你說了離她遠點,你不聽我的,對吧?我的話一句都不聽,跟她學的,是不是?”
馮一多咬着嘴唇,“……很久沒見了。”
這是實話。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她試圖幫朋友收拾麻煩、結果差點捅出大簍子的時候。其實不用外公說她也知道倆人不是一路的了,可親耳聽他這麽說,她沒來由地有一種歉疚和屈辱的感覺。
紀南站在邊上,不知是被氣到還是真覺得好笑,突然笑起來。“爸爸,你還是老樣子。”
“什麽?”
“自以為是,不講道理。”
她的語氣太過平靜,紀昌海都愣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馮蕾在客廳的另一角終于翻找到了藥水,攥着醫療包站起來:“南南過來,媽媽幫你消毒。”
紀南扭頭看看她:“媽,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麽?”
“每次吵架,你都來當和事佬,不管誰對誰錯,不吵架就行了。你真的覺得這樣有意義嗎?”
馮蕾的手指在尼龍布袋外面摩挲。血順着眉骨和臉頰往下流,紀南用手背擦了一把,緩緩呼出一口氣。房間裏似乎彌漫着什麽有毒氣體,沒人敢大口呼吸,也沒有人說話,馮一多赤腳站在邊上,腳趾頭凍得發青。
“別鬧了。”
又是這句話。媽媽總是這樣的。紀南從來沒覺得如此挫敗,小時候跟爸爸吵架,總覺得長大了離家遠一點就好;後來發現既然是家人就沒法真的一刀兩斷,想着作為成年人,總有平等溝通的機會。她這個腹稿打了十年了,就是沒想到這一套規則在家裏根本行不通,她連開麥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麥克風根本沒插電。
馮蕾看起來比她更疲累。今年年初的心髒手術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負擔,她對任何需要辯解、争執的事都感到無比厭惡。紀南看她的嘴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是:“紀南,我就這麽一條命,你姐出事的時候就丢了一半。你要怎麽過日子,我原本管不着,也管不了,算媽媽求你了,別折騰了,行嗎?”
紀南自認不是個精神脆弱的人,相反,從小到大跟紀昌海打了這麽多場硬仗,不說鋼筋鐵骨,脆弱、易碎之類的詞是絕對沾不上邊的。
這種催眠一樣的自我認知支撐着她在五分鐘內收拾了幾件內衣內褲,挎着包沖出家門。紀昌海在裏面大發雷霆,具體在罵什麽,她一概聽不清楚,走到電梯口,馮蕾跟出來:“你去林婉家?”
紀南愣了一下,她沒想過要去哪兒,只知道再不往外跑自己就要瘋了,順勢點點頭,馮蕾把一把雨傘遞給她:“路上小心點,你爸爸現在正在氣頭上,明天我去林婉家接你。”
又是這樣。紀南頂嘴,爸爸發火,媽媽來和稀泥,接着稀裏糊塗地翻篇,相似的劇情在成長過程中一次又一次重複出現,今天也不例外。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沒關,紀南坐在裏面要了杯關東煮,給林婉打電話,對方的聲音時斷時續,喂喂喂了半天也沒說上句整話,她這才想起來林婉還沒回信川呢,今天上午還跟她抱怨鄉下信號差。
耳邊突然有硬物敲擊玻璃窗的聲音,是冰雹。天氣預報裏反複強調卻又遲遲不來的寒流,非常不湊巧地在這個傍晚正式降臨了。
不知道多多在家得多難受,她有一點錢、有一輛車,能轉身就跑,多多能跑去哪啊?要是去找她爸爸,紀昌海今天非得連她都掃地出門。不該那麽沖動的,紀南靜靜地想,答應馮世康的事都沒做到,信口開河,要耽誤人家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好像還是成熟了一點,十幾歲的時候要在城市廣場上坐到地老天荒的,坐到父母報警、警察來提着她的領子把她拎走,現在不一樣了,離家出走的十分鐘內就能冷靜下來權衡利弊,甚至還在考慮回去跟紀昌海服個軟。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服軟的啦。
手機震動起來。
“喂你好。”
“紀南?”
正從紙杯中撈起一顆牛肉小丸子,紀南愣愣地看着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
鏡子裏的人眉骨處有一道傷口,鮮血順着面頰流到顴骨,被很随便地擦掉一部分,剩下的凝固成暗紅色的顆粒,頭發亂蓬蓬,看起來像剛經歷一場街頭械鬥,難怪結賬時便利店店員臉色不佳,大約随時預備着雙手抱頭,讓出收銀臺。
這張亂七八糟的臉的後面,有人舉着手機向她揮揮手,末了推門進來,在便利店“歡迎光臨”的電子播報聲中,一步步向她走近。
“怎麽坐在這裏?”
她吸吸鼻子,“被我爸趕出來了。”
“你流血了?”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想觸碰,怕不幹淨,從口袋裏掏出紙巾,細細擦拭還沒幹涸凝結的血液。她又抽了張紙狠狠擤鼻涕,好像是故意的,故意把最粗魯不堪的姿态展露出來,最好他被吓到,吓得頭也不回地跑掉,跑得越遠越好,留她一個清靜。
可他沒有跑掉的打算,低頭說:“要不要回我家?可惜今晚下冰雹,沒有雪,有點失望。
紀南點點頭,突然覺得委屈起來。奇怪,她不嬌氣的,不是爸爸喉嚨一響就要掉眼淚的小姑娘,怎麽見了費嘉年,各種毛病都來了?
費嘉年笑了。“想跟我說什麽?”
“想死我啦,my friend。”她嘟嘟囔囔地,把手伸進了他的外套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