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寒潮
費嘉年睡得很不安穩。
儲物間裏沒有空調,他拿羽絨被和毛毯将自己從頭裹到腳,依然凍得渾身冰涼,窗外風雨交加,手機裏的天氣軟件顯示,氣溫一夜間降到零下七度。
學生時代養成的良好作息和生活習慣到工作後幫了他大忙,即便壓力再大、事情再多,睡眠也一向很好,今天不知怎麽,零零碎碎的夢一直沒間斷過,好在第二天不必上班。
費嘉年輕手輕腳地出去給自己溫了杯牛奶,準備回房間嘗試再次入睡,走過卧室門口,卻聽見有隐隐的啜泣聲。
是紀南。
她基本上是被他撿回來的,失魂落魄,連離家出走的行李都差點忘在便利店,拉開拉鏈一看,包裏只裝了兩條內褲和一件睡衣,最後穿的還是費嘉年的褲子,又肥又大,走路都得提着褲腰帶走。
費嘉年知道她肯定是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具體是為什麽,她不說,他也不問,只是擔心——她一貫聒噪,從沒這樣安靜過。
他輕輕敲了敲門,裏面的人像被按下開關的玩偶,立時噤聲。他于是低聲說:“我進來啦?”
紀南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算是應允。
黑暗中,她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座圓滾滾的小山,一個安靜的巨無霸,費嘉年走近了才發現她屏着氣,眼睛腫得像核桃。
“不嫌憋得慌?”
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緩緩呼氣,吸了吸鼻子,說:“也還行。”
“冷嗎?”
費嘉年把卧室讓給了她,空調打得好足,她都捂出汗了。紀南搖搖頭,低頭看見他光腳踩着棉拖鞋:“你冷不冷?要不要上來?”
話說完,兩個人都靜了靜。
費嘉年緩緩道:“睡一個被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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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南哼哼唧唧:“那怎麽辦啊,家也是你的,床也是你的。”
費嘉年心裏悄悄松了口氣,手腳敏捷地甩掉拖鞋坐到了床上,手指碰到紀南的小臂,她小聲抱怨:“好冰。”
“……那我下去。”
“下去幹嘛啊?”她一把拽住他,雙手抱住他的手。
黑暗裏費嘉年看不清她的臉色,但能聽到她濃重的鼻音,突然有想要伸手摸摸她的沖動,于是就這樣做了,紀南只覺得他的手冰涼,碰到自己的眼角,條件反射地往後縮了縮,“冷。”
“你哭了?”
但凡開着一盞燈,費嘉年就能看見紀南用力地閉了閉眼,滿臉懊惱。
她的羞恥心總在不必要的時候拼命強調存在感,比如被費嘉年趕出家門,比如被他發現自己深夜躲在被窩裏哭。馮一多那個年紀流眼淚不稀奇,她都是大人了,還搞這一套,總有矯揉造作之嫌。
費嘉年的聲音低沉而溫和:“為什麽睡不着?”
“氣死了。”
“氣誰?”他摸摸她的頭頂,像撫摸一只小動物,“誰惹你生氣了?”
氣她自己。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面對爸爸的狂風驟雨,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害怕,他說的話也不會再對她産生任何影響。紀南的想象裏,她應當潇灑而冷靜,将他無理取鬧的言辭一一駁斥,要說到他張口結舌才好,可事實上她完全做不到,甚至落荒而逃。
“我這輩子都幹不過我爸。”
她越說越生氣,不由握緊拳頭,費嘉年生怕她下一秒就在被窩裏打拳,又覺得好笑,趕緊按住她:“幹不過就幹不過。你爸都一把年紀了,思維方式、言語表達都已經成定勢,硬要他改,你遭的罪不會比現在少。”
紀南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心裏窩火,總想揪住什麽事跟人家對頂:“那就不改啦?明明知道這樣不對,你要我繼續裝傻裝孫子?”
“離他們遠一點,不要成為那樣的父母。”費嘉年捉住她的手,輕輕吻了一下,她突然就安靜下來。
據說人類都會愛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對象,費嘉年心想,果然不錯。
紀南現在就是只刺猬,逮誰紮誰,可他看着卻很好。憤怒、悲傷、敏感,都是生命力的表現,都是他所不擅長的事,她在眼前,像一樣奇異的活物。費嘉年忍不住想,紀南高中時怎麽會對他感興趣?在她面前,他如此蒼白乏味。
這個奇異的小動物一頭紮進他的懷裏,頭頂的毛發紮着他頸間的皮膚,癢癢的。
“我不會的,我發誓。”
“我相信你。”
費嘉年摸摸她的後腦勺。他們之間的進展似乎太快了,一路被紀南推着往前小跑,和普通情侶很不一樣,每一步都沒踩在點上,可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地好。
她擡頭,試圖在黑暗裏分辨他的五官:“對了,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費嘉年的呼吸平緩均勻:“老家沒意思。”
“是不是想我?”
她的臉變得比翻書還快,費嘉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她得意洋洋的小表情,于是點點頭,認認真真地說:“是啊。”
紀南這一覺睡到了中午十一點,睜開眼身邊空空如也,費嘉年早起床了,挂着兩個大黑眼圈在廚房做飯。他的生物鐘很規律,到點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只好起來大掃除。
紀南把昨天穿來的衣服又一件件往身上套好,手機放在桌上,屏幕暗着,她按了兩下沒見反應,才知道是沒電了。接上費嘉年的充電線,她在來電記錄裏翻到兩個未接電話,一個是媽媽,還有一個是馮世康,兩人打不通她的電話,都轉而給她發了信息,媽媽問什麽時候去接她,馮世康的信息則更長一點,紀南的眼鏡壞了,只能眯着眼讀字:他從多多那裏得知了她為自己的事在家大鬧天宮,還挨了紀昌海一頓呲,是來跟她道歉的,末了說謝謝她幫忙,帶多多回去的事,今年還是算了。
紀南左看右看,怎麽看怎麽難受。倒不是因為心疼馮世康,主要還是覺得自己答應了人家,事也沒辦成,很不像話。
費嘉年湊過來:“今天出門嗎?”
“出嗎……?”她弱弱地問。
“我看你想。”
紀南愣了:“……我想嗎?”
想還是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馮世康說走前再請她吃個飯。這種零下六度的天放在平時殺了紀南她都不會出門,但今天有心想勸他再等等、讓她再去探探口風,硬着頭皮也得出,臨走前還順了費嘉年一頂帽子,看他戴着好帥,往自己頭上一套才覺得大,卷了好幾道邊,弄得不倫不類的,費嘉年幫她整了整,才勉強又有了帽子的形狀。
“吃完飯你來接我吧。”紀南拽着他不放。
費嘉年知道她打算今天回家,心裏惴惴不安,安撫地說:“我跟你一起去,就坐在外面咖啡店裏等,怎麽樣?”
再好不過。
馮世康每次請客都點一大桌子菜,這次也不例外,看她額頭有傷,愣是又加了個荷花肘子,紀南攔都攔不住,扶着腦門坐下來,心想:紀東啊紀東,你這個前男朋友是缺心眼吧?
缺心眼馮世康坐下來第一句話,嚅嗫着把微信留言裏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紀南聽得頭痛,趁服務員上菜,趕緊反客為主地招呼起來:“姐夫吃菜。”
馮世康哎哎地點頭。兩人低頭各吃各的,紀南正在心裏盤算回家怎麽跟爸爸低頭,只聽馮世康小聲說:“這次回來,去看你姐了。”
紀南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是過了半分鐘,擡頭:“我姐?”
馮世康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紀東。紀東這個名字,對于他來說大概就是個預備挨揍的信號,是大學時代在操場邊被紀昌海抓着衣領拖了五十米的慘痛回憶,在紀家人面前提紀東,對他來說絕對是件高風險的事,今天不知怎麽的,提起這茬來了。
“紀南,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是男人?”
倒也不是。最初的最初,紀南覺得他連人都算不上,頂多算是類人,一種近似于人類、但因道德水平敗壞而差了那麽一小截的物種。這些年過去,她連紀東的臉都快記不清了,童年越來越遠,樟縣,婦幼醫院,紀東喜歡的女士煙,還有小毛頭……她不是抓着過去不放、在自我折磨中沉淪的人。說到底,馮世康不值得她記恨這麽多年,而原諒也不是她有資格能做的事。
他忽視了她的沉默,勉強地笑了笑:“我也沒想過讓你們原諒我。”
馮世康今年三十五六歲,優渥的家庭環境和行業應酬讓他年紀輕輕就吃出了啤酒肚,眼角眉梢卻依然挂着跟年齡不符的天真。隔着一桌子不冷不熱的飯菜,紀南心想:爸爸有件事說得沒錯,這人腦子壞了。
“……結婚的事,我跟你爸媽也說了,是他們讓我別告訴多多,怕多多知道了接受不了。”
紀南突然想起來了。今年夏天多多沒有去遼城,紀昌海當時輕描淡寫地說她生病了還是呆在家裏好,其實不過是一場感冒,睡兩天大覺就能恢複的小毛病,全家上下卻當她體虛易感,愣是把她在家關了一暑假。現在想來,爸爸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知道了。
“紀東跟我談戀愛的時候,正在看心理醫生。這些年你爸爸一直認為是我害得她走向極端……可有些事甚至發生在我們認識之前。”
馮世康垂着頭,紀南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從上下起伏的脊背和肩胛處緊繃的肌肉分辨出他的緊張。他的嘴唇上下開合,說出來的話明明是中文,她卻覺得迷惑極了。
她的姐姐紀東,全家人的驕傲和寵兒,在上大學的第二年就因為連續兩個學期績點低于2.0而被約談。早在确診懷孕之前,學校的通知信就發到了信箱裏,她根本不是因為懷孕才退學,退學這件事,根本就是板上釘釘的。
故事的真相如此俗套。
她的崩潰早就有跡可循,但不論是父母還是妹妹,沒有人給予哪怕一點點關注。
紀南不知道馮世康說的話有幾分真假,但很多之前完全沒法解釋的事,到了這裏突然就說得通了。唯唯諾諾的小男友,莫名其妙的小孩,口袋裏的煙殼,還有紀東輕描淡寫的表情:“退學了就是退學了。”
她早該想到的,馮世康這種貨色,怎麽能騙得紀東心甘情願自殺式脫軌?
費嘉年在酒店對面的咖啡館裏,坐到雙腳發麻。紀南走之前說的是吃個飯很快回來,一吃就是一個半鐘頭,他看看時間:一點半了。她還打算回去嗎?
爺爺打電話過來,費嘉年盯着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堪堪在挂斷前接起來。老人似乎根本沒期待他接聽,乍然聽到他說話,愣了好一會兒,說:“嘉年,在家嗎?“
“在外面呢。”
“……和小紀在一起?”
這事兒他還沒來得及告訴爺爺呢,老頭子嗅覺比誰都靈敏。費嘉年摸索着咖啡杯的手柄,不動聲色道:“有事就說吧。”
“你爸媽……”
“我爸媽離婚的事除外,這件事情我管不了。”
他低着頭打電話,聽見面前的玻璃咚咚作響,神經質地朝前看,是紀南,用指關節敲擊着玻璃櫥窗,向他做口型:出來吧。
費成章垂死掙紮:“畢竟是你爸媽,這些年……”
“些年他們折騰來折騰去,您看看,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消停點了,還是看在我的份上舉案齊眉了?”他幾乎要笑出來,“算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下周見ba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