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孔黛雪很久很久沒吃到這樣的家常菜了,她慢條斯理的品嘗着,吃的津津有味,剛剛那點兒顧忌也所剩無幾了。

林衆月一邊用勺子喝着湯吃着牛肉,暗裏觀察着她,見她慢慢地放松吃了起來,這才放心地用右手拿起筷子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安靜地能聽見咀嚼的聲音,但此刻的氣氛并不是尴尬的讓人無措,一切的動作都是那麽自然,好像重複了很多遍一樣;其次也沒有初次見面的寒暄揶揄那樣毫無意義的對話,就在這沉默中似乎還溢出些許融洽和默契,加上飯香萦繞,反而更多些溫馨來。

孔黛雪咀嚼着香菇時猛然懷念起撫養自己長大的姥姥,從她西去至今…就再也沒有人為自己做這道菜了。她自認不是感性的人卻也耐不住那股思念,鼻頭連帶着眼睛都酸澀起來,她趕緊喝了兩口湯壓了下去,偷瞥兩眼林衆月,發現對方沒什麽反應這才放下心來。

“啪嗒”,桌面上輕微的響聲打斷了孔黛雪的思緒,她盯着那個掉在桌面上的腰果,看着那發顫的筷子尖,她心頭一顫頓時望去林衆月的臉…

而林衆月感覺到了她小心翼翼投來的目光,那種像蛆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覺再次來的毫無征兆。她努力維持着平靜,想要試圖重新夾起來,可是竟被另一雙筷子捷足先登了。

她驚訝地盯着孔黛雪自然的咀嚼着自己掉在桌子上的腰果,咬了咬唇說“這…掉在桌子上了…”

“哦,沒事兒。”孔黛雪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又夾了腰果放在林衆月的碗裏說“還你,別嫌棄我。”,末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林衆月扯着嘴角勉強露出個感謝的笑容“怎麽會…”,她換了左手拿起筷子來吃起來才悶聲說“謝謝你。”

孔黛雪動作一僵,扁扁嘴沒有說話。那個苦澀的笑容轉瞬即逝,也就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胸口針紮一般的疼…疼的她剛剛還覺得美味的飯菜此時此刻味同嚼蠟。

就在這種她自己都摸不透的心情中解決了她近來最正式的一頓晚餐。最後,孔黛雪掙着搶着将碗筷洗了,林衆月也沒再多推辭就默許了。

廚房裏的水龍頭嘩啦啦的響着,林衆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的真切,連那瓷器間輕微的碰撞聲都分外清晰。她駝下往日直挺的背來,靠在沙發背上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鼓不出力氣來。

右手攥緊然後放開,再次攥緊再放開…空空的手心裏只有指甲留下的輕微的月牙形的痕跡。多少次了,她以為張開手會是嵌在手心裏深深的凹痕,會有彌漫着的紅色血液,然而每次都是這樣不疼不癢的感覺。所謂的堅持和鍛煉…無非就是個幌子!

“刷好了。放在瀝水架上了。”孔黛雪徑直從廚房裏走出來,一屁股坐在林衆月的旁邊。

林衆月被吓了一跳,直起背來說“謝謝…”

“呵呵…”孔黛雪扭頭看着她笑了起來笑道“我怎麽覺得這話是我該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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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

“……”孔黛雪抱着手臂,看着林衆月一臉認真的模樣哭笑不得。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這家夥不會聊天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呢!

以前?

以前…這家夥是什麽樣的?孔黛雪不禁翻騰起過往的回憶來;安靜,沒有太多的話語,眼神…沒有現在這樣深沉而且總是帶着青澀的笑意,不争不吵的在一起那麽久的時間裏大部分時間都是沒有存在感的。

記憶,怎麽這麽清晰。孔黛雪扭過頭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然而回憶卻不聽話的不想停下來…有一次她和她約好下班後一起看電影,結果臨時有事耽擱了整整三個小時,她就在公司樓下的招待處的沙發上等了三個小時…她記得自己從電梯裏走出來時,她正低頭看着書,眉宇間滿是安然。沒有焦急也沒有埋怨,好像篤定自己一定會來,再看見自己那剎那,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正在綻放的花朵…

現在呢…

「殘廢」…「瘸姑娘」…

這些詞兒一下子就鑽了出來,那亂跳的對話框好像就在眼前。

“聽、聽朋友說…你以前找過我啊?”孔黛雪盡力微笑着然而并不敢看去林衆月,為了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她直視前方黑黢黢的電視機。

林衆月頓時全身僵硬,點點頭“嗯”應了一聲。

“那…”

“沒什麽重要的事情。”林衆月似乎明白她想說什麽就打斷了她,她搖搖頭繼續說“就是…很久沒見了…所以…對不起…”

孔黛雪心裏有些不舒服,想想她拖着腿去找自己的模樣癟了癟嘴說“該說抱歉的也是我。”,她笑了說“其實,應該…等你見面說再見的。”

林衆月擡起眼來看着孔黛雪刀削似的側臉,喉頭滑動了兩個來回,淡淡的說道“這樣很好。”

“嗯?”孔黛雪回望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沒什麽。”林衆月笑了笑說“你…最近…應該好好休息下,吃點兒有營養的補一補,操勞過度總是傷身體的。”

孔黛雪心虛的笑着說“是。我這兩天能喘口氣了,可以休息休息。年輕嘛,睡一覺就能恢複啦!”

“別仗着年輕就禍害身體,遲早有吃苦的時候,到那時候追悔莫及。”

林衆月說的語重心長,下意識的動了動右手,這一小動作做沒有逃開孔黛雪的雙眼,不知怎麽的,孔黛雪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又襲了上來,不同的是夾雜的許多溫暖,她扯着嘴角直視她笑道“好,我會注意的。”

就在孔黛雪說罷,她突然發現林衆月的眼睛直視着自己…兩個人都陷入沉默,互相凝視着對方的眼睛,眼神坦然相接觸那剎那,好像都被對方的瞳孔裏的自己所吸引,像相互糾纏着的兩股渦流,讓兩個人不自覺的就深陷其中。

「叮叮叮…」

兩個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震耳欲聾的鈴聲打斷了,默契的都收回自己的眼神,都無措的擺弄着自己的頭發。

林衆月拿起茶幾上一個黑色的手機,臉帶緋紅的瞥了一眼孔黛雪說“抱歉,接個電話”,她站立起來,走至陽臺那裏低聲說着什麽。

孔黛雪淡定下來,摸摸有些發燙的臉,覺得有些好笑和不可思議,她偷瞥一眼站在陽臺處的林衆月…那貼在她耳朵上的老年機差點讓孔黛雪笑噴出來。

這女人…可真有意思!哪有用老年機當備用機的。孔黛雪無心聽她的聊天內容,只是扭着頭撐着臉頰看着林衆月的身影,不算高挑,但是纖瘦到讓蝴蝶骨真像蝴蝶的羽翼那般将她的白色衣衫撐起來。她不知道着了什麽魔,漸漸地耳邊噓噓說話聲都不見了,只剩下那個背影…

林衆月挂了電話,深深地嘆了口氣,眉頭深皺,這一轉身就頓住了,迎上那個人不明所以的目光,她低頭掖了掖耳邊的碎發,餘光注意到對方尴尬後聽見假咳兩聲後說道“那個…我也該走了,今天的事情,真的是謝謝你。”

孔黛雪站起來擡腿就要往門口走。

“等等!”

“怎麽了?”孔黛雪頓足回頭看着欲言又止的林衆月。

“沒怎麽…就是,晚安,好好休息。”

“嗯…謝謝。你也是,晚安。”孔黛雪向她擺擺手就逃一樣離開了林衆月的家,一路直奔自家的被窩而去。

這夜空中的月亮似乎比以往更加皎潔明亮,銀色的光芒鋪在兩個相鄰的陽臺和她們室內的燈光疊合在一起。

樹和路燈安靜地矗立着,投下來的昏黃的燈光映襯着搖擺的樹葉,街道逐漸的空蕩,東方的天空逐漸黑的深沉,萬籁俱靜,一切都在等待黎明,等待舊城重新熱鬧起來…

“所以…你把她好吃好喝的伺候夠了就讓她回家了?”安雪露坐在卡座上質問着對面的林衆月。

“嗯,不然呢?”

“你當她是大爺啊!”安雪露翻了個白眼說“而且我可早就警告過你的,再這麽耗下去,你就等着給她收屍吧!”

林衆月聽後皺起清秀的眉來,略有所思的說“昨天,小叔叔給我打電話了,他告訴我,再給我三個月,如果不能和她有個明明白白的結果,就讓我徹徹底底地遠離她…”

看着林衆月愁容滿面,安雪露的一口銀牙都要咬碎了,她向後撩了撩頭發,恨恨的說“三個月?!我覺得太長了。親愛的,你明明清楚,當年她和你分手并不是因為你…你爽約,你還在糾結什麽?她這種尋花問柳的人,不會記得躺過她的床之一的你。你還奢望着她能記着你的好?癡心錯付,就算再給你三十年又怎樣?”

林衆月低頭不語,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擡頭對安雪露說“再等三個月吧。”

安雪露攪拌着咖啡,放棄掙紮般說“我覺得你不僅僅是‘等’,而且還要‘主動’。雖然你不喜歡。別誤會,我只是單純地希望你早日撞到南牆,好重新投胎。”,說罷她無奈的笑了笑。

林衆月也跟着她笑了“你這嘴,真是不饒人。”

“呵呵,試問蒼天饒過誰?出來混的,遲早要挨刀子的。”

“所以,大街上到處都是花錢‘挨刀子的’的人。”

“人可不能指望一個東西活着,無論是人還是笑話都一樣。”安雪露反應一會兒,怒視她問“你這是諷刺我割了雙眼皮?!”

“……沒有啊。”林衆月無辜的搖着腦袋。

安雪露眯起眼來,冷笑一聲說“林衆月!你撒謊的技術是我見過最low的!比你聊天的技術更差!”

“我真的很不會聊天嗎?”

“是的,天都被你聊死了。”安雪露看着林衆月又要發問,急忙擺手說“此病無藥石可醫!除非你遇上個良人!”

林衆月苦笑道“你就不能不夾槍帶棒的擠兌我嗎?”

“不能!親愛的,你這種迷糊蛋就需要我這個指南針時時刻刻紮着你。當然,你默許我的存在,意義不就如此嗎?”安雪露說的義正言辭,優雅地端起咖啡,翹着小手指呷着咖啡。

“無理狡三分,說的就是你。”林衆月這麽說着使得對面的女人更驕傲了。

“多謝誇獎。”

林衆月也不和她繼續扯“對了,新做的糕點應該好了,我去拿來給你嘗嘗。”

“好啊!又有口福了。”

“你也就這時候能饒過我。”林衆月無奈的搖搖頭就去給她拿糕點了。

然而,她并沒有看見安雪露那雙犀利的眼睛此時此刻是多麽疼惜。安雪露也懂得,無論再怎麽打抱不平,再怎麽替她不值得,人生都無需第二個人來指手畫腳。

人總是有執念的。執着可以被嘲笑;信仰可以崩塌;唯獨希望不能被泯滅。哪怕是炳燭之明,都有可能使迷失在黑暗中的人重回世間。

“真是個傻瓜啊…”安雪露喃喃自語着。

孔黛雪從被窩裏鑽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頂着蓬亂的頭發,眼下濃濃的黑眼圈,配上無精打采的模樣像極了被糟蹋過後的樣子拖沓着腳步掃過地上廢棄的紙團,刷牙,洗臉,拉開窗簾,化妝,穿上性感的連衣裙和高跟鞋…

好像一切都恢複如初。

“喂~你跳的好棒啊!”

貼在孔黛雪身上的女人沖着孔黛雪的耳朵呼着熱氣,低啞着嗓音在她耳邊說着話。

“沒你好啊。”孔黛雪禮尚往來的在她耳邊暧昧的說着。

她們在這個喧鬧震天的舞池裏貼着彼此的,扭動着身體,孔黛雪更是越發狂野起來,像拼了命的發洩着什麽,可似乎越想遺忘什麽就能記得越清楚。

安靜下來後,那種莫名的悸動又如數的湧了上來,從昨晚開始她就隐約覺得自己丢失了什麽,心裏越發的空洞。

孔黛雪坐在吧臺上,酒杯不斷在手裏把弄,轉着圈,杯中的液體搖擺着卻始終蕩不出杯口。

「你有心嗎?」

「你的心…會疼嗎?」

孔黛雪握住杯子,突然笑起自己來,一頭将酒喝盡。

“再來一杯嗎?我請你。”

孔黛雪向身旁看去,是剛才跳舞的那個女孩子。在這燈光下細看,火紅的頭發,精致的妝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差不多是同類人。

“不了。謝謝你。”孔黛雪一反常态的拒絕了。

“你竟然會拒絕!”

孔黛雪眉毛一挑“怎麽了?拒絕陌生人,不正常嗎?”

女人聽後傾過身子,挑逗的在她耳邊壓低嗓音說“我想我們可以很快的…熟起來。”

孔黛雪勾着嘴角,捏起她的下巴,冷冷地直視着她的眼睛說“可是,我,不想玩419。”

女人一扭頭,逃開孔黛雪的束縛,臉頰微紅,恨恨的冷笑說“ok,你說的很清楚。”

孔黛雪聳聳肩“抱歉。”

那個女人轉身時,孔黛雪聽見她說了一句“是狐貍精還裝什麽正經。”

是啊!裝什麽正經,沒有心的人,怎麽還會困惑,怎沒還會疼?

她出酒吧的門才發現,黃昏雖至天空卻比以往灰暗,氣壓低的讓人胸悶。她漫步在街上準備步行回家,街上的人成群成對,要麽就是腳步匆匆的單個人,走在這個坦蕩筆直的街上,孔黛雪突然覺得孤單起來,可她沒有後悔拒絕那個女人。勾引和暧昧這種事情她比那個女人要來的得心應手,雲雨之歡更輕車熟路,但剛剛就是沒來由的厭惡和排斥…

街上的人群腳步忽然都匆匆起來,孔黛雪這才知道…

下雨了。

她急忙躲進了不遠處的屋檐,她拍去身上的水珠,不一會兒就看到外面的地面上冒起了白煙。大雨傾盆,電閃雷鳴,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

在孔黛雪暗自發愁的時候,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拍。她回頭一看…就是那個擾了自己一夜的女人。

“進來躲躲吧。”

孔黛雪跟着她進了店,四處都閉着燈,只有吧臺那裏的燈還亮着,看起來是要打烊了也被雨留在了這裏。

“給你泡杯奶茶可以嗎?”林衆月在吧臺裏面一邊忙着一邊問道。

“謝謝。”孔黛雪坐在了林衆月對面的椅子上。

“你…又喝酒了?”林衆月偷偷瞥了一眼她。

“這個…”孔黛雪像犯了錯一樣心虛起來“嗯…喝了一杯而已。怎麽酒氣這麽大嗎?”

林衆月看着她不斷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像個小孩子,她以前怎麽沒發現她還有這麽可愛的一面呢,她淺笑着說“沒有。我也是猜的”

孔黛雪也笑了“猜的可真準啊。”

“給你。”林衆月遞過去一杯奶茶說“不熱的,現在可以喝的。”

“謝謝。”孔黛雪接了過來呷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腔裏逐漸蔓延開來,“真好喝”

“是嗎?”林衆月低頭擺弄下手機,擡頭說“謝謝誇獎。”

“是真的不錯。這可不是誇你。”孔黛雪說到最後又喝了一口說“比酒好喝多了。”

林衆月偷偷的擺弄着手機,聽到這句時才說道“小酒怡情悅性,大酒傷身傷神。”

“習慣啦!不過我突然發現我貌似也不是那麽喜歡。”

林衆月輕蹙眉頭動了動嘴唇問“怎麽了?”

“沒什麽。”孔黛雪搖搖頭。

外面還在下雨,狂風大作,怒吼着的陰沉和此時此刻的這裏昏黃的燈光形成對此,坐在吧臺上的孔黛雪覺得分外舒服和安逸,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放松下來,不用僞裝。

“你現在…還好嗎?”

林衆月沒想到她會這樣問,驚訝之餘開口後說“很好。”

“我以為…受了這麽大的打擊,你會…”

“一蹶不振?”

“嗯。”孔黛雪點點頭。

“曾經也接受不了。”林衆月笑了笑“不過…都過去了。”

“你真的…了不起。”孔黛雪由衷的說。

“哪有…”

兩個人像熟悉多年的老友一句搭一句的聊着天直至雨停下來。

“雨停了。回家吧。”孔黛雪看了肯門外,扭頭看着注意到林衆月又在擺弄着手機,遲疑的問“你擔心女朋友淋雨啊?”

林衆月臉紅的答道“沒!朋友而已。我們回家吧…”

孔黛雪心裏有些異樣,幫着林衆月鎖好門,拉下安全門,并肩和她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

「雪露,主動就會有不同的結果嗎?」

「當然。但好壞難說。」

「我還有主動的資格嗎?」

「為什麽沒有呢?那點兒災難的後遺症不會是你幸福的通行證。」

「謝謝。」

「別謝我哈!我是希望你早死早超生!我倒是希望你再被她甩一次。」

「珍愛的人,做朋友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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