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路燈的燈罩上的塵埃被雨水沖洗過變得剔透起來,投下來的光比以往明亮,卻引得更多喜光的飛蟲奮不顧身的撞擊上去。這濕漉漉的地面像一面模糊的鏡子,印着街道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芒,折射一個倒置着的光怪陸離的世界,繁多的影子在這個世界上漂浮不定。

孔黛雪低着頭,看着兩個人的腳尖交替出現在視線裏,一起踩過花花綠綠的倒影,她下意識的放慢了節奏配合着她的腳步向前走着。

一陣風吹來,捎來了些許涼意,孔黛雪攏了攏耳邊的頭發“盛夏快過了呢。”

“是啊。”林衆月扭頭看着她漏背深V的紅裙說“馬上要入秋了。”

“秋天好啊,我喜歡清清爽爽的感覺。不像夏天那樣熱的難受也不像冬天那麽冷。”

“那春天呢?”

“春天被歌頌多了,倒是讓我覺得有些反感。”孔黛雪認真思索後給出這個答案,她扭頭回望着林衆月,那雙如海深沉和澄澈的眼睛讓孔黛雪怔了怔,她驚覺自己快要淪陷時忙問“那、那你呢?你喜歡什麽季節。”

“春天。”林衆月笑起來,像是回憶起什麽幸福的事情。

“為什麽?”

“希望,我覺得它代表着希望。”林衆月垂下頭,提了提肩上的包。

孔黛雪呵呵一笑,打趣的說“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挺有詩人情懷的?”

“詩人是我以前夢想。”

“現在也可以是啊!這夢想不難實現。”

“可我想要歌頌的東西都不見了。”林衆月上揚着嘴角,仰起頭看着黑夜中難得閃亮的星星又對着孔黛雪說“我以為爸爸喜歡詩,所以我想做個詩人,可後來我明白了他不是喜歡詩,而是單純地愛着寫詩的人…”

“你媽媽?”

“嗯。”

Advertisement

“感覺他們很幸福啊。”

“應該是這樣的吧,如果…沒有我的話。”

林衆月微微黯淡的眸光讓孔黛雪啞然,她低下頭張了張口說“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你…”

“我不需要安慰的。”林衆月打斷她繼續,垂下頭說“如果沒有我到來的話一定不一樣,所以…我不是無辜的。”

“可你也沒有錯!”孔黛雪突然拉着林衆月的手站定,平常精致優雅的臉上現在多出了些許怒氣,生生讓這妝容裂了縫。

林衆月沒有被吓到,只是瞪着眼睛望着拉着自己手的孔黛雪…在這個雨後的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旁邊車道上車水馬龍,可不妨礙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看着她眼睛裏星星點點的亮光,突然好想伸手去摸摸她的眉眼,然而…她不能。

她彎着嘴角笑起來。

孔黛雪在這個笑容裏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收回手時,指尖無意地輕輕摩挲過對方手背上那條長長的疤痕“對不起,我剛剛有沒有弄疼你?”

林衆月搖搖頭,舉起手來指着疤痕說“這已經不疼了,我還不至于這麽脆弱。”

“我…不是那個意思。”孔黛雪懊惱起來地解釋起來“我沒有覺得你…你脆弱或者是需要呵護的那種人…我只是…”

“我明白的。”林衆月嘆氣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必為我感到可惜,或者…同情,就當做這就是我命中的劫數吧。”

孔黛雪訝異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對方雲淡風輕的模樣,眼底那一抹幹淨的憂傷讓她心底發疼起來。

“命啊…”她喃喃自言自語,舔舔嘴唇,口紅有些褪色,她說“你知道嗎…我的父母,是一對的工作狂,當初…我媽媽懷我的時候,差點要把我打掉,後來,在我姥姥再三勸說生下了我…然而生下我,就沒管過我。相處時間最長的時候也是在我姥姥的葬禮那幾天…”

林衆月握上孔黛雪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比自己的還要涼。

孔黛雪笑了笑繼續說“我姥姥去世的時候我才17歲,我永遠忘不了我自己一個人在殡儀館裏守着姥姥等着我父母來時的感覺。那時候真的好恨,恨着父母,恨着老天爺。感同身受,這只不過是個詞兒,同情這種東西我更不需要…”

孔黛雪深吸口氣,突然覺得自己話太多了,這種林林種種早就發誓要埋在心底的,如今這樣的傾訴反倒讓她微微無措起來。她盯着對方那雙澄澈的眼睛自嘲地聳聳肩說“我想說的是…你現在什麽心情,我剛剛就是什麽心情。”

“謝謝你…”林衆月低下頭,看着相牽的手低啞着聲音說“是我…多心了。”

孔黛雪看着這雙低垂的黯淡無光的眼眸恍惚起來…那是多久前呢?也是在這樣的街道上,那個勇敢地向自己表白的少女,帶着青澀的悸動,漲紅着臉,緊張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那雙眼睛分外清澈,即使壓抑着興奮不安也能看到眼中堅韌和溫柔…

同一個人的眼睛在腦海裏交錯重疊起來,孔黛雪也說不清楚是難過還是惋惜。她體會過孤獨的感覺卻不知道孤單是什麽樣子,她知道無助時是怎樣的慌張痛苦卻不知道從出生那刻就背負着責難是怎麽樣的艱辛。有些事兒,過去也不代表會忘記。

她覺得胸口又悶又疼,突然抱上她說“沒關系啦…會好的吧…”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一瞬間就讓林衆月瞪大的眼睛濕潤起來,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周遭的事物,懷抱中的溫暖很清晰的傳達到全身,慢慢擡起胳膊,發顫的指尖觸及對方的後背時她才知道這不是夢…

“回家吧…”林衆月只是拍了拍孔黛雪的背。

“嗯。”孔黛雪離開了她的懷抱說“回家吧。”

兩個人相視一眼,默契地低着頭繼續的向前并肩行走着,兩個人的手離得很近,只要向旁移動一點點就可以牽到對方的手。

“你…你父母現在還好嗎?”林衆月看着前方不遠處的樓棟問道。

“他們很好,在國外定居了,不過還是很忙。”孔黛雪勉強的笑了下。

“你将來也會去國外的吧?”

“這個問題他們跟我提過很多次,可是我…”孔黛雪頓了頓,苦笑地說“我不習慣。”

孔黛雪說的很委婉,可林衆月知道,她大概是不習慣于和父母親近,這麽久來自以為是了解她的,可沒想到的是…都是自以為罷了,關于她的所知竟是如此鳳毛麟角,甚至微不足道。

在她認為是此生最美的時光裏,她們沒有一毫米的接近,什麽都沒有。

“習慣是需要養成的。慢慢地…适應就好了。”

“說起來簡單…不過也是這麽個理。”孔黛雪輕笑兩聲。

“你…吃過了嗎?”

“晚飯嗎?還沒有,不過不打算吃了。”孔黛雪喝了酒後不喜歡吃飯,總覺得肚子脹脹的。

“要不要去我家吃一點?”

“啊…還是不要了。”孔黛雪趕緊擺擺手拒絕說“這太不好了,上次都麻煩你了。”

“沒什麽麻煩的…而且…”林衆月越說越小聲,她對視一眼孔黛雪弱弱的說“喝酒傷胃,還不吃飯…”

“我…好吧。那麻煩你了。”話說出口,孔黛雪立刻就後悔自己立場也太不堅定了,舊人情還未還清,這又欠了頓飯!可她一看林衆月略擔憂的樣子就忍不住答應下來。

“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林衆月得逞地笑起來。

這一笑倒晃了孔黛雪的眼,似乎從未見過她笑的如此開懷。她突然問自己,這樣明眸善睐的人,真的是曾和她有過交集的人嗎?好像身邊盡是污濁,只有她是明亮的那樣…孔黛雪莫名的覺得…

這個笑容,是她見過的最真實最美的。

“什麽都可以,我不挑。”她咽下莫名的情緒說道。

林衆月想了一會兒說“我看着做吧,也不知道剩下什麽菜了。”

“要是沒有菜就別麻煩了,到樓下時我開車請你去外面吃一頓吧。”

“下次吧。”林衆月又小聲地說“酒後能不能別開車…”

“我知道了。”孔黛雪立刻應承下來,見她一臉陰沉,以為她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連忙轉移話題說“你上次做的那個香菇真的很好吃。”

“是嗎?回去再做給你吃吧。”

“嗯!好!”孔黛雪立刻點點頭,她此刻才發覺到自己還可以這般小心翼翼對待一個人,甚至會因為一個失望的表情清晰地妥協…

兩個人一齊望着不遠處的樓棟,各有所思。

鋼筋水泥的築成的森林也只有在晚上才會顯得親切一點,燈火點綴着才會顯得溫暖一點。

孔黛雪做夢也想不到,在前任家吃過睡過以後還會再踏進來。她盯着腳下踏着的棉質拖鞋,頭一次感覺這人生真是峰回路轉,她以為自己腳下的路只是一條可以望見頭的筆直的路,只是需要沿着路邊一直走和許許多多的人擦肩而過而已。然而…她現在卻相信了,有些人可以反複出現在生命裏,最重要的是沒有覺得重逢故事裏的這個人并沒有糾纏不休。

“喂!需不需要我幫忙?”孔黛雪站在廚房門口那裏探着頭問道。

林衆月從冰箱裏拿出菜來說“你可以幫我把菜一下。”

“好啊。”

孔黛雪走過去自然地接過來,一邊洗着胡蘿蔔一邊遞給林衆月,一句話也沒有的兩個人動作十分默契,林衆月将胡蘿蔔按在菜板上,左手拿着刀不急不慢的切着。

可能是規律的切菜聲讓孔黛雪太過放松,就像小時候在旁邊等待姥姥做菜時的感覺,她竟然哼起小調。正要沖洗時,旁邊輕輕地咣當一聲,随後聽見林衆月輕輕地“嘶”了一下抽了口涼氣。

點點血跡,紮進了眼睛裏,孔黛雪撇下手中的菜,抓起她的手脫口而出說“怎麽搞的!”,将她的手塞進了自己的嘴裏吸允起來。

林衆月又驚又羞的紅了臉,立刻抽出來轉過身去抽了張紙裹上說“沒事兒。”

孔黛雪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直接将她的手又拉過來在水籠頭下沖洗着傷口,她這才發現這只手上刨去那條駭人的傷疤外還有不少細小的疤痕,心裏倒抽了涼氣,語氣也涼了下來問“有創可貼嗎?”

林衆月看着彎着腰替自己處理傷口的她,茫然地點點頭才知道她看不見于是說“有。”

“在哪?”孔黛雪站起身來問。

林衆月從圍裙的兜裏拿出來一個被孔黛雪搶去了。

“我來。”

林衆月覺得手指已經麻木了,眼睛裏也只剩下她細心專注為自己貼創可貼的樣子。或許,她該承認真的很不了解孔黛雪。不知道她心情好時會像個孩子一樣哼着歌,不知道她還會這麽耐心和體貼。但恰恰因為這些未知才有一種新奇的感覺緩慢地滋生出來,癢癢的。

“好啦!”孔黛雪笑了笑。

“謝謝。”林衆月低下頭,耳朵都紅紅的。

“要不…我來做吧?”孔黛雪不好意思地猶豫地說“雖然可能很難吃。不過,你在旁邊指導我可能還好一些。”

“沒關系。我來吧。”林衆月搖搖頭拒絕了。

“會疼的。”

“習慣了。不會疼。”林衆月沒再說什麽,只留給她一個執拗的背影。

哪有人習慣疼的?孔黛雪心裏這麽想着,又看着林衆月那手上細小的傷疤來,估計自己再怎麽說,這個女人也是不會聽的。怎麽會有這麽倔強的人!她看着這個女人瘦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無奈的又拿起菜來沖沖洗洗。

安靜地将菜都洗幹淨了,她發覺并沒有幫忙的餘地也就悄悄地走出了廚房。她踏出去的時候瞥了一眼她的側臉,專注中透露着堅毅,認真的眼神讓人覺得無比的安心,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麽會說習慣了疼痛這種話。

這樣的人,不會用嘴是說出來疼痛的,習慣也并不等于麻木。大概是活的太認真了吧。哪像稀裏糊塗的自己呀!得過且過,渾渾噩噩,不知所向。

孔黛雪站在陽臺上,雙手撐在欄杆上看着對面的樓棟亮起來的燈,只有少數的窗是暗的,她扭頭看了眼自己家的陽臺,自嘲地笑了出來。

怎麽就忘了自己家的燈也是永遠不會被別人點亮的呢。

手機不合時宜的打斷了孔黛雪的思緒,在包包裏悶悶的響着鈴聲,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翻着手機,看了一眼屏幕是一連串的國外號碼。

“喂。媽媽,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你吃過沒有?”

“沒有呢,等一會兒就吃了。您和爸爸吃過了嗎?”

“剛吃過。”

“媽媽…”孔黛雪欲言又止。

“嗯?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聽你的聲音有點疲憊。您和爸爸應該好好休息,不要太忙了。”

話音落地後,那端安靜了一會兒才笑出聲來“我知道的。你也一樣的不要太忙了。不要總吃外賣,對身體不好的…”

“我沒有總吃…我現在就在朋友家蹭飯吃呢!”

“哎…”對面嘆了口氣繼續說“我和你爸爸打算回去了。”

“怎麽了?”

“我們老了,也想多陪陪你了。”

孔黛雪鼻頭一酸支支吾吾的說“您還年輕着呢。”

“年輕什麽呀!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哎呀!你爸爸叫我出門了。晚一點回來聊吧。”

“好的。拜拜。”

那端匆匆挂斷了。孔黛雪盯着手機屏幕笑了起來。突然覺得胸口有一點點的溫暖,剛才那點兒落寞一掃而光。靠在沙發上,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裏,她竟然會體會到安心這樣稀有的感覺。

“菜炒好了,等飯再多悶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林衆月從廚房裏走出來了,坐在孔黛雪的身旁,身上還帶着些油煙味。

孔黛雪輕噤鼻子下說“麻煩你了。”

“你不來我也是一樣的做,所以并不會覺得麻煩。”林衆月理解的微笑着并脫下圍裙疊好放在膝蓋上。

不是難聞的氣味,反而更類似香氣那樣直往孔黛雪的鼻子裏鑽,使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旁邊這個女人身上,長長的睫毛,低垂的眼眸,這樣溫婉恬靜的側顏…她的心跳不知不覺加速起來。

可能她的視線有些黏膩,林衆月感受到異樣後一扭頭就跌進了孔黛雪呆愣專注的眼神中…兩個人靜靜地注視着彼此,不言不語…

咣…咣…咣…

外面放起了禮花。

當五顏六色的煙火幽幽地從黑暗的空中墜落時才驚醒了兩個神迷的人。

“飯、飯好了吧!我去看看!”林衆月倉促地起身走開了。

孔黛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張萬年二皮臉竟然有些發熱!看着那個微跛的身影,她眯着狹長的眼睛,感受着剛剛心底那陌生的…

悸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