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這幾天，林衆月的心情非常好。就像約好了一般，她打烊時候一定能碰上孔黛雪從門前經過，所以她們經常一起回家，偶爾還一起吃個飯，然後孔黛雪刷碗。
林衆月有了些許的變化，這是許多人感受到的。比如那幾個小店員暗裏的觀察她們一向沉靜的老板的異常，最近經常挂着微笑，話語照比以前也稍稍多了一點。不過她周圍的人都因為她這一點點的改變而真心感覺到開心，整個店裏時時刻刻都因為林衆月挂在臉上溫和又幸福的笑容而充滿着愉悅的氣氛。
當張守純站在店門口時，犀利的眼神掃過室內的一切時卻輕松的打破了這種安逸。林衆月感受到突然僵硬下來的氣氛，一擡頭就發現了站在門口的他，臉上愉悅的表情也逐漸的褪去。
“小叔叔。”林衆月将手中的咖啡推到張守純面前，自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嗯。”張守純滿臉的笑意端起咖啡來呷了一口說“手藝見長。”
林衆月低頭不語。
“行了，開門見山。我今天有空過來看看你，另外就是想問問你和那個人怎麽樣了。”
林衆月沒擡頭直接回答說“沒有怎麽樣。”
“還有兩個月，要還是沒個結果，我就要你徹底斷了和她的交集了。這麽長的時間，我縱容你，在你爸爸掩護你也該是個頭了。”張守純提起那個人來面色突然冷峻下來，略帶厭惡的說“聽說那家夥‘被抄襲’才回來的？”
林衆月渾身一僵，佯裝淡定地說“她是個很有天分的…”
“呵！天分就是用來毀滅的。”張守純這看起來溫潤的人，細長的眼睛裏閃過的光芒卻讓人不寒而栗。
“小叔叔你不要這樣！無論什麽樣的結果，你不能毀了她！”林衆月有些生氣的說道。
“我不毀了她，她就會毀了你！”
“車禍就是個意外！這種事我解釋很多次了！”
“沒有她你會出意外嗎？！你在那病床上要死不活的時候，她說不定在哪兒快活呢！”張守純生氣的擺擺手退步說“往事不要再提。總之，很簡單，得不到，就毀掉！”
“如果她不愛我，就算我得到了她，那樣不還是毀了她？”林衆月自嘲地反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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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守純沉默片刻回答說“至少，你是開心的。”
“你明明知道不會的，小叔叔。”林衆月擡起頭來直視着對面的男人繼續說“我懂得你是心疼我，為了我好。可是恰恰這種事情，你無能為力也愛莫能助。”
“無能為力，愛莫能助！”張守純不屑地笑了起來，“你倒是變得更加伶牙俐齒了。不過，如果我說這就是我要毀了她的原因呢？”
“小叔叔…”林衆月訝異的睜大眼睛。
“你都忘了。曾經哭着躲在我身後的那個你…是長大了不過倒是變得越來越糊塗了。”
“我沒有糊塗。反而遇到這些事情讓我活的更明白。”
張守純“呯”地一聲放下杯子怒道“明白什麽呢？明白抑郁症會讓人生不如死嗎？明白失眠是什麽感受嗎？明白成為一個廢人以後在大街上受人冷眼是什麽心情嗎！”
林衆月搖搖頭說“讓我懂得，真的喜歡一個人，做朋友也是甘願的。只要看見她活的很好，這就足夠了。”
“你自認為這樣很偉大嗎？”張守純端起咖啡來耐着性子，壓下脾氣又品了一口。
“不是偉大，是許多人都在這麽做呢。小叔叔，你不也是嗎？”
張守純手一頓，眯起眼來，緩緩地放下咖啡來問“什麽意思？”
“小叔叔，你比我還明白等待和忍耐的意義。”
張守純長嘆一聲說“孩子啊…正因為我懂，我才不讓你蹉跎你的人生。若你執迷不悟，除了痛苦和孤獨，你将一無所有。”
“可如果你毀了她，我就是下一個你，不僅痛苦和孤獨，而且每天寝食難安，良心還要飽受折磨。”
“威脅我。”
林衆月皺眉說“我沒有威脅你。這可能是事實。”
張守純心裏本就讨厭孔黛雪，加之每次和林衆月不歡而散她占了百分之百的因素就更加厭惡她，可偏偏因為林衆月在中間又素手無策。
“你很倔強，可我也很固執的人。我可以包庇你，不會阻撓你，但絕對不會幫助你。我倒是想看看，還有兩個月你們能有個什麽進展。”張守純露出勝利的微笑來，好像胸有成竹，只作壁上觀。
林衆月本雀躍不已的心就這樣被三言兩語割的生疼，她又無言反駁。當初絕處逢生，只要熬過黑暗就會否極泰來，她以為只要等待就會柳暗花明，可怎麽也沒想到一切都可能樂極生悲。
“小叔叔…”林衆月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遲疑不定的說“如果…如果我們毫無交集，我求你，別為難她，讓我們好聚好散，別讓我日後良心不安，就當是為了我。”
張守純呷了口咖啡，稍稍想了一會兒才松口說“我如果不答應你，恐怕今天又會鬧的不愉快。”
林衆月聽後笑了起來“怎麽樣你都是我的小叔叔。”
“滿意了吧。”張守純看到了她的笑容，自己的臉上的表情總算也輕松下來。
林衆月表面上笑而不語，跟張守純又聊了會兒從前，回憶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大事小情。有什麽困難時，第一時間想要求助的這個人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無時無刻護着自己的小叔叔，他是守護神一般的存在，那時候以為是天大的事兒在他那裏都小菜一碟，并且不厭其煩地開導自己，就算是和孔黛雪在一起時，他也沒有覺得這是個災難或者是錯誤。
“聽老二說，你沒有好好去複健啊？”
“三哥聽見你叫他老二會生氣的。”
“不要轉移話題。”
“……”林衆月的小心思被發現了只能老實回答說“我覺得沒什麽用而且浪費時間。”
“是你爸爸想知道而已，總向我問你恢複怎麽樣了…”張守純頓了頓又說“有空回去看看他。”
林衆月點點頭“嗯”了一聲又問“我爸爸身體還好吧？”
“還好。你也應該自己去看看他，就像平時和我聊天一樣和他聊聊就好。”張守純看着對面的林衆月，心裏一陣感慨，猶豫的說“我有時候再想…是不是因為我，你們父女才如此生疏。”
“你說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你從小到大有什麽事兒你都先來找我而不是你的父親，近些年來，聽你父親也說過我們倆更像是父女。”張守純笑的滿臉溫情，剛毅的輪廓也柔和下來。
“你還記得我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很晚回家的事情嗎？”林衆月笑了一下接着說“那是因為我被兩個女孩子堵在在了教室裏，她們看不慣我就想來教訓我，可我并沒有乖乖就範，我也反抗了她們，可是雙拳難敵四腳，我躺在地上護着頭被她們拳打腳踢，身上好疼，有那麽一瞬間，我就想被打死好了。可最後我又從地上爬了起來，反而玩命一樣把她們給打跑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找我麻煩。你知道，我躺在地上的時候想的是什麽嗎？”
“什麽？”
“你曾跟我說的一句話，人可以站着活，不能跪着死。我想我要是就這麽被人打死了，你一定會笑話我的。”林衆月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你還記得啊！”張守純大笑起來，“我也記得那天，你明明被人打的不像樣兒了，卻倔強的咬着牙都不哭，确實很像我。”
“可我還是哭了，因為你對我說‘生日快樂’。”
“是啊！可把我吓壞了。害的我當時很慌又恨自己沒有買生日禮物的錢。”
林衆月慢慢斂去笑容說“他永遠是我的爸爸，我會尊敬他，孝順他。可小叔叔你對我而言是別人代替不了的。”
“別太嚴肅啦！這人一老了就愛多合計。”張守純嘴上說說，其實早就紅了眼眶。誰能體會到多年來偷偷摸摸過一個生日是什麽感覺？周圍滿是親人，卻沒有人願意記得，還不如一個被抛棄的人！
“才四十出頭，不算老。還有大把的好女人排着隊等着你這個黃金單身漢呢！”
“咳咳…”張守純掩嘴，紅着臉假咳兩聲，悶悶地說“少操心這個！”
林衆月了然一笑，這一招真是百試百靈。
再聊了一會兒，林衆月目送着張守純離開了，等到人影小的看不見了，她仰着頭看着頭頂的藍天，陽光刺得她的眼睛快要流出淚來。
孔黛雪拄着頭，翹着腿，打着哈欠坐在寬大的會議室裏，周圍的人都裝作認真聽的樣子，盯着前方的ppt一臉的贊同。
“所以…我覺得我們對這個設計還應該多加斟酌。”
話音落地，會議室裏就響起了掌聲，除了孔黛雪和坐在正中間的曲藝安之外，所有人都在拼命的鼓掌，好像是她設計的一樣。
孔黛雪也是才知道，帶着黑框眼睛，此時此刻講完ppt的這個女人是設計總監，自己的頂頭上司，姓孟，具體叫什麽她沒記住。也怪不得她這麽針對自己，上班頭一天就辦了一件越級的事兒，直接和最大的頭兒擦出了火花，換成任何一個老員工都會生氣的吧。
“孔小姐，你怎麽看？”坐在最中間的那個罪魁禍首說話了，大家的眼神“唰”的一下投去了傳說中的孔黛雪。
“呃…”孔黛雪心裏暗恨，面子上還得裝作和顏悅色“我覺得孟總說的很好。”
會議室裏發出了輕聲的不屑聲。
“不過，孟總，如果按平時您說的都對，可如果要是放到現在，我覺得大錯特錯。”孔黛雪頓住，望着ppt挑起了嘴角。
“你談談你的見解吧。”曲藝安抱着手臂，看着好戲。
孔黛雪白了一眼她，站起來走到ppt前，站在那個女人的身邊，大聲對着說有人說“首先，我倒是想反問一句，x公司想要涉足飾品界，憑他們的人力財力，為什麽還要向外抛橄榄枝？”
大家面面相觑，孔黛雪轉向旁邊的女人，結果人家把頭一扭并不理會她，無奈，她硬着頭皮“曲總，您說為什麽？”
“因為他們自己所有的方案都通不過。”
“沒錯。”孔黛雪點頭說“他們一定是否定了自身奢華的概念才會向外找人合作的。剛才孟總敏銳地感覺到我的設計理念不太符合x公司的奢侈品的形象，那是對的。因為我并沒有迎合x公司的品味去設計。”
迎合，這個詞兒她咬的有點重，孔黛雪說的實在是太順心了。她非常看不慣某些人為大公司馬首是瞻的樣子。她覺得曲藝安不是這樣的人也不需要這樣的人。
“就算這樣，我覺得…還是需要再商議一下。”那個女人擡了擡眼鏡，盯着孔黛雪，沒有一點贊成。
“孟總說得對！所以也只是我的見解，要如何改造還是孟總定奪。”孔黛雪聳聳肩，她讓她丢了面子，今天就得給人家面子。不過，至于改成什麽德行，她都不會管了。
“散會！”曲藝安站起來突然這麽宣布，單獨留下了那個女人和孔黛雪。
曲藝安對那個女人說“我看了你的提案，很用心。”
孔黛雪癟癟嘴，看了一眼額頭直冒虛汗的孟小姐，偷偷地又白了一眼曲藝安。把自己當槍使喚了一下，又要人家餡餅了。
“所以…準備讓你做監管部門的總監。”
“曲總…我…我會努力！”孟小姐對這變相升職的好事直接要哭出來了，對着曲藝安鞠了一躬，然後得到暗示後就離開了。
孔黛雪看了看表，該下班了“想跟我說什麽？”
“設計總監的位置…”
“沒興趣。”
曲藝安語塞，看着她看表的樣子說“我知道現在下班了，今天給你雙倍的加班費，我就只問你為什麽？”
我給你雙倍的遲到罰金，我想下班！孔黛雪當然只能心裏這麽想着，她誠實的回答“因為我不适合做領導。其實，孟小姐只是因我越級的事情生氣，她很适合做領導人物。”
“這我清楚，只不過有些嫉賢妒能。”
“所以才把她調走的？”孔黛雪明白了為什麽直接找自己了。
曲藝安拄着胳膊說“算是一部分原因吧。她一直跟着我到現在也算老員工。只不過，現在要邁出關鍵的一步，這個位置已經不适合她了。”
權衡利弊，這個誰都懂，可是再怎麽着也輪不到自己，孔黛雪試探性的問“您一定知道我丢了設計稿的事兒吧？”
“知道。”
“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口碑不好，您也一定知道，這是的原因之一。再者，我剛到公司就坐這位置，一定難以服衆，還會讓別人心有怨氣，對我以後工作也會有些麻煩的。還有就是我只和公司簽了兩年而已，到時候我怕有了變動于公司于我都有影響。”
孔黛雪将想說的一一列舉出來，然而曲藝安聽後只是扯着嘴角，搖了搖頭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其實，我早就将設計稿寄給對方了，而且根據反饋來說我們的勝算很大。”
孔黛雪好笑又不解“那今天這一出，就是單純唱給孟小姐的？”
“不是，最重要的讓你被徹底的認識一下。”曲藝安看了看表說“你不用着急回複我，等這個案子徹底完成了她們才會交接。總之，我覺得你很适合，這個位置應該給有天賦的人。你回去考慮一下吧。”
孔黛雪站起來着急的抓過椅背上的外套，皺着眉頭，看得出來是耐着性子和曲藝安一起走出會議室，走向電梯。
“戀愛了？”曲藝安問。
“啊？沒、沒有啊…”孔黛雪心裏咯噔一下，不解得問“你怎麽這麽問？”
“看你表情，又着急又有些開心。”
“是嗎…”孔黛雪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像真的是上揚的，對着電梯的模糊不清的金屬邊看見自己的表情…
怎麽那麽開心呢？
孔黛雪一邊等着紅燈，一邊在思考自己對自己的行為都有些琢磨不明白了，最近經常不嫌折騰将車停回小區，然後裝作剛下班的樣子去人家門口偶遇…就為了一起回家？偶爾一起吃個晚飯？
她只知道見到林衆月的時候自己很開心，很輕松，煩惱不見了，就連白天的疲憊都被身體選擇性地遺忘了，每當看見她在廚房裏的樣子時就像心裏的石頭落地一樣踏實，不再發空。
綠燈了，孔黛雪一腳油門，車竄了出去，直奔小區而去。然而到了樓樓下。她只是坐在車裏，猶豫的拿起手機，在那個狐朋狗友群，發了一條…
「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頓時就炸開了鍋，不過都是無問題無關的話。孔黛雪一邊看着一邊揉着太陽穴，她就知道不該問她們。
「不見她時會想她，去見她時會着急，見到面時就跟小時候願望被滿足一樣的開心。」
不知道誰的答案被一大波動圖刷走了，不過孔黛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她漫步在去咖啡店的路上，體會着那種心情，不差分毫。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一眼就見到了孤單坐在吧臺上的林衆月，與平常不同的是，她今天的表情似乎有些沉重，好像在想着什麽事才沒注意到自己的到來。她并沒有像個孩子一樣覺得滿足。
心，因為那個太過呆滞發空的眼神而抽痛起來。
孔黛雪悄悄地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地問“打烊了嗎？”
林衆月顯然被吓了一跳，回過神來才說“嗯。準備回家了。”
“那…一起吧。”
兩個人肩并着肩，今天默契地都不說話。
秋天将至，夜晚微涼，兩旁的路燈少了很多夏蟲的圍繞，把她們的身影拉的時長時短。
“天涼了。多加件衣服吧。”林衆月站在樓口，擡頭望着自己家的陽臺。
“嗯。你也是。”孔黛雪點點頭答應着，她其實有拿，只不過落在車子裏了。
“晚安吧。”
“晚安。”孔黛雪一直望着林衆月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才轉身回家。
這一夜，她徹底失了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