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趙守玉的酒櫃買了有些年份,又不是貨品本身質量問題,法國人不願意更換新貨。那麽大一只櫃子再來回法國兩趟,如果只為了修補又太麻煩。最後還是傅黎恩一個電話,那邊突然松了口,答應更換一只新的。新櫃子運抵國內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
周末袁沖沒加班,請假去喝姐姐的喜酒。袁春的婚禮擺在了“豐泰”,小廳裏只有三張桌子,擠得滿滿當當。她穿的是正紅色旗袍,發鬓戴花,脖子挂一只赤金雙豬項圈,兩只碩大金豬罩在她的胸脯上,光華烨烨,只等她肚子裏那個小的出來,就算一家齊全了。
開席後趙守玉才到的。袁春誠惶誠恐地和他握手:“怎麽好意思勞動您過來。”
趙守玉把紅包和禮物給她:“在公司裏我是袁沖上司,私底下我當他是家人,我叫你一聲姐姐也不為過。祝你和姐夫琴瑟和鳴,恩愛白頭。”
紅包厚得吓人,禮盒打開是一串奧迪的車鑰匙。袁春慌得趕緊退回去:“這收不得的。”
趙守玉只笑不語。袁沖以眼神安慰姐姐:“沒事,姐,大喜日子退禮不吉利的。”
袁春滿臉通紅地揣着東西,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她在前桌挪了一個位置給趙守玉,排在袁沖旁邊,又怕趙守玉吃得不滿意,去叫新郎添菜。袁沖好笑地拉着她——
“人家只是來湊個熱鬧,吃什麽無所謂的,還能有他沒吃過的東西不成?你自己的婚禮倒去伺候別人。和姐夫敬酒去吧,不用管我們。”
袁春小心翼翼地說:“那車怎麽辦?我們哪有東西能回禮的呀?”
袁沖安慰她:“不用回了。游戲賣得好,你就當是給我發的獎金吧。”
袁春知道趙守玉是看在袁沖的面子上才來這一趟,她喜憂參半:“他對你……還是很上心吶。”
袁沖佯裝聽不出她的意思:“那還不好麽?沒準過兩年我就當總經理了。”
袁春知道傅黎恩給他介紹工作的事情:“你不要顧及我,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以後還有你姐夫照顧我。阿沖,你要是覺得國外發展好、想去,姐姐也支持你。”
“瞎想什麽?出國可不是去外省,回來一趟就難了。”
“只要你開心就好。現在交通也方便,還有網絡呢。”
“現在這樣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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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春擡起臉用關切的目光看弟弟。袁沖被她看得心虛。但他的回答并不完全是假的。
其實是袁春把事情想得太壞了,他和趙守玉之間不是強買強賣關系,他是自願的。他想走,也不是因為趙守玉多麽壞多麽霸道——這個人充其量不過是個有點任性的老板,算不得過分。這和趙守玉壓根沒有關系,是他不想再繼續這種關系了。他痛恨那個答應了趙守玉的自己。
說白了,一切是他袁沖自作自受。
趙守玉見人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以為袁沖不舍得姐姐:“好日子,別喪着個臉。”
袁沖悶頭喝酒,心裏想着袁春剛剛的那句“他還是對你很上心吶”。他有股可怕的沖動,想和趙守玉坦白,想說辭職、分手,到了嘴邊的話卻被堵在牙關內。
趙守玉被他的表情一驚。袁沖很少表現得這麽傷心:“怎麽了?”
袁沖結結巴巴:“我能不能……能不能……”
趙守玉把他抱過來,撫摸他的背:“好了好了,我在這兒呢。”
他們在狼藉的婚宴廳裏擁抱,賓客吃過了酒席漸漸散了,但人走的冷清氣卻被隔絕在趙守玉的懷抱外。袁沖只感覺到人體的溫暖和柔軟,他就原諒了這個冷硬的世界。
他一翻身把趙守玉壓在餐桌上親,格外激烈熱情。趙守玉很配合,兩人玩你追我堵的游戲。
氣氛轉溫,袁沖終于理清思路:“你上次說,會給我副總的位置?”
趙守玉沒想到他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上來:“嗯哼?”
袁沖一哂:“換個人吧。我不合适。”
趙守玉知道他一直想走專業路線,對做管理崗不熱衷:“升官發財的好事呢。”
“真的不适合,做也做得沒成就感。”
“以後可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袁沖親他的臉頰:“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說得不違心,趙守玉确實給了他想要的大部分,夢想的工作、錢、職位、人脈……他是感激趙守玉的,也不是人人都能趕上仁義的買賣。
趙守玉聽出來的是完全另外一個意思,他以為袁沖被婚禮的氣氛感染,凡心悸動,這是變相在和他表白呢!他深感那輛奧迪送得值得,這個不解風情的技術男終于體會到他的心意。
周一早上公司開晨會的時候,他當着所有管理層宣布——
“下個月會有新的副總到公司報道,我們和紅溪接下來的談判他會主要負責,公司以後的戰略方向他也會負責把握。這是個海外經驗豐富的游戲制作人,我們的游戲剛好又針對的是海外市場,很需要熟悉海外模式的人。行政部記得先把辦公室給打掃出來……”
他們這個小公司,所謂“管理層”其實一共也沒多少人。
大部分人都忍不住往袁沖身上看了一眼。只聽趙守玉笑道:“我知道,《蜃景》成績這麽好,要上去也應該是袁沖上去的。但綜合考慮,袁沖在資本運作和管理上的經驗還是欠缺了些,他自己也想走專業路子,我和他商量過了,他也同意這個決定。”
袁沖配合他調侃:“你們是沒去看我和紅溪的答問現場,趙總恨不得自己替我答。”
大家轟然一笑,尴尬的氣氛消解了。
開完會小助理還在為袁沖惋惜:“沖哥,那你是不是不會再升了?”
袁沖心裏放下石頭,很輕松:“制作總監不是也挺好的麽?”
“都知道你是趙總的人,所以才覺得那該是你的位置。”小助理心直口快:“突然又來了個什麽新的副總。誰啊?怎麽突然就來了呢?”
袁沖也好奇。趙守玉這幾天的功夫從哪裏挖來了一個新人?
星期一看到曹定背着書包進對面辦公室的時候,袁沖也愣了愣。
曹定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來和你搶飯碗了。”
袁沖明白獨立游戲制作人有多麽難做:“團隊怎麽辦呢?”
“交接都辦好了的。”曹定這才說實話:“工作室早就在和大廠談收購,找不到投資沒辦法。新公司已經選好了人接手,我要是留下去吧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覺得沒意思。”
沒錢就注定給收購,被收購就很難獨立自主。也難怪曹定要羞愧,昔日風光無限的制作人被架空了權力,變相從自己的工作室被擠走,要是袁沖,也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腦袋埋進去。
袁沖拍拍他的肩膀:“重新開始吧,還來得及。”
兩人辦公室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多了。曹定剛進公司還沒混熟,像個初中女學生,中午吃飯、休息抽煙都等在袁沖辦公室門口,兩個男人上廁所也一起去。
袁沖向他介紹接下來新游戲的方向和設想:“我打算做一款經營類的。經營類的游戲玩家忠誠度很高,用戶粘度好,做系列開發也方便。我的設想是做成社區養成,本質上還是那套社區文化元素,用卡通動畫的風格來做。”
“市場上同類競品也多,《牧場物語》、《符文工房》、《模拟城市》、《摩爾莊園》……你和這些有什麽不同、你能做出什麽新的東西來?”曹定問。
“可以把劇情背景設計成烏托邦探索,類似十九世紀初的‘新和諧村’構想。有一條完整的故事主線,設計出全面的經營模式,不僅僅是造樓基建和地理規劃,而是從經濟、政治、教育、法制、衛生、生态多個方面進行盡可能真實的社區經營。由主人公自己設計經濟政治體制、公民身份和準入資格、城市設計、文化活動和自然環境。”
“多人還是單人?”
“多人。”
“開發周期?”
“三年吧。”
“能做出來嗎?”
“只要有錢。”
曹定笑了笑:“你說的故事主線就有問題,烏托邦難道不是只有失敗的結局嗎?”
袁沖被他點破了:“對,我想做一個只有Bad ending的游戲。五花八門的BE,設計它六、七個,就是沒有HE。”
曹定想說,這個想法太大膽了。很少游戲會只設定Bad ending沒有Happy ending。玩家玩游戲要的除了體驗感,還有成就感。一個沒有成就感、無論怎麽努力都失敗的游戲,是否能夠被玩家接受,誰也不敢回答。畢竟,游戲是現實的避難所。如果在現實中四處碰壁的挫敗感不能夠在游戲中得到彌補,那玩家很可能就不會玩游戲。
就算是袁沖,上一個玩過的,沒有happy ending的游戲還是個同性傾向的AVG游戲。
“你知道Sweet pool嗎?”袁沖問。
曹定點點頭:“N+C的代表作。太獵奇了,沒想到女性玩家還那麽多。而且它的成績很好。”
袁沖說:“說明一個游戲的結局好壞與否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的故事。當你有個足夠好的故事,邏輯性強、真情實感的故事,哪怕都是Bad ending,玩家是可以接受的。”
曹定說:“但sweet pool也有一個開放式結局。我覺得咱們至少也要有一個。玩家也許能接受,投資者不一定,他們只在乎風險問題。”
袁沖不妥協:“如果他們真的不同意,再加這個開放式。”
曹定很吃驚,袁沖的思維和做事方式甚至可以用任性來形容。換了在別的廠,沒有happy ending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會拿出來讨論,一旦有這個念頭會被設計者直接扼殺在搖籃裏。
他把袁沖的想法和趙守玉說,趙守玉笑了笑:“是我管他管得少。讓你見笑。”
曹定明白了,他有點羨慕袁沖:“阿沖運氣好吶。”
趙守玉自己也承認:“我對游戲不像你們這麽專業,我只能把握一個大方向。只要他能說服我,我不會介意他去嘗試。我相信他不會太離譜的。”
“您對‘離譜’的定義可能和我們不一樣。”
“以前是我花我自己的錢,他愛怎麽造也随着他。現在當然不一樣,有別人出錢了,人家也要摻一腳,他就必須學會妥協。慢慢來吧,你也多勸勸他。”
曹定覺得趙守玉太慣着袁沖。從邏輯上他認為說不通,是真的趙守玉不懂游戲,所以才順着袁沖來嗎?袁沖在此之前既沒有像樣的經驗和作品,作為新人初次帶團開發一個游戲,趙守玉就給他這麽大的權柄?到底也是花了錢的,趙守玉就不怕搞砸了?這風險冒得太大了,任何一個成熟的、有理智的投資者都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有個信任下屬的老板對真正做事情的人來說誠然是好事情,但對整個公司來說是不是好事就很難說了。袁沖稍微不負責任一點,趙守玉的放縱就有可能毀了他自己的公司。
曹定也聽出了趙守玉的另外一層意思。既然連當老板的都不會過分幹涉袁沖,那更輪不到其他人來操心。總而言之,維護袁沖是肯定沒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