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星之塔》,我知道。”

合夥人看出點端倪:“你們認識啊?”

袁沖朝對面的人擡了擡酒杯:“噢,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當年給趙總打過工的,他們公司第一款游戲就是我帶出來的。不過後來我因為個人發展出國了。要感謝趙總栽培,要不然哪裏來今天的袁某人?先敬您,您随意,我喝完。”說完,擡頭就把一整杯悶了。

趙守玉也當真只抿了一口:“酒量有進步。”

都以為他說調侃話,氣氛愉快起來,沒人注意到兩個人之間暗潮湧動。

合夥人不知內情,也跟着開玩笑:“阿沖,讓你現在評價評價老東家,你怎麽說?”

這是出難題了。袁沖意味深長地:“我玩了《星之船》,挺有意思的,整個策劃很新穎,甚至有一部分很具有先鋒性,有點那些北歐工作室實驗主義的味道。他們新的制作人是有想法的。另外,幾段配樂很出彩,可以報個獎了。我個人的意見是公司主攻歐美市場這條路已經走出個樣子來了,能堅持下來很不容易,只要持續積累口碑,完全可以厚積薄發。”

他挑的都是好話,趙守玉反而不冷不熱:“多謝。”

然後他借口要打電話先離開了。

合夥人不了解情況,還誇趙守玉:“年輕、沉得住氣,也是個有情懷的吧?”

袁沖本來是想暗諷兩句,下意識又覺得有點幼稚。

滄海桑田,輪到趙守玉變成個“有情懷”的游戲制作人了。

但袁沖也沒想到趙守玉居然把這個小破游戲公司做了下來,還一直做着沒撒手。這幾年他一直在關注趙守玉的公司——一部分為着工作,一部分出于私人感情——《蜃景》之後趙守玉停滞了兩年,既沒有兌現當初在發布會上做引擎的承諾,就連新游戲的制作也毫無動靜。之後,曹定離開公司,內部大約又進行了洗牌,整個游戲制作的進程才重新跟上步調。

趙守玉對公司經營确實是有一套的,這幾年他和歐洲工作室開始合作出作品,不僅幫助公司打開歐洲市場,而且學習了不少經驗。《星之塔》作為繼《蜃景》之後第二部 原創作品就能看得出來,不僅在制作和玩法上成熟了不少,在概念上更是趕上了歐洲不少先鋒實驗室。這種發展戰略是很不容易的,至少在國內衆多游戲工作室裏,袁沖還沒挑出來第二個能把這條路走到底的。不光是外人,就連袁沖都驚訝,趙守玉仿佛真的“對游戲很執着”。

袁沖其實是有沖動想和趙守玉聊一聊的,不談別的,只談公事,他有很多想了解的東西,甚至已經為趙守玉寫好了一篇專題報告,這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案例,是國內極少見的案例。從專業的角度上,他非常希望趙守玉能成功,這對國內整個游戲行業來說,都是有意義的事情。

但看起來趙守玉沒有什麽興趣和他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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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店出來,門口擁擠着人等代駕和接送。袁沖遠遠地望去,一輛保時捷接上了趙守玉。趙守玉的酒有點多,叫人半攙扶着,開車的男人下來幫了一把手,趙守玉摟着他的脖子順勢讨了一個吻。

袁沖悻悻然收回目光,随手招了輛出租車。

司機問他去哪裏,他想了想給蔡思嘉打電話:“你在哪兒?要不要一起吃個宵夜?”

小實習生沒想到大神會給他電話,晚上十點鐘他還是把人放進了自己的出租屋。

袁沖身上的酒味把他吓了一跳:“要不要喝酸奶?”他從自己的小冰箱裏拿了酸奶出來。

袁沖站在十四平米的公寓裏面顯得有點格格不入:“這是你租的?”

蔡思嘉很不好意思:“實習工資不多,想着等轉正了再換間大點的。”

“挺好的,”袁沖接過酸奶道謝:“我當年住過比這還差的。”

蔡思嘉把床上的被子疊了疊,空出幹淨地方來:“抱歉,太窄了,您先坐這兒吧。”

袁沖看他忙不疊地收拾,覺得他很可愛:“你別弄了,我就是來看看你,一會兒就走。”

蔡思嘉望着他眼睛裏發光:“您也租過房子住嗎?”

“有出租屋住就算不錯了。我們家是農村的,小時候住的都是土房子,下雨漏水、刮風牆倒。後來上大學城裏小孩兒都抱怨宿舍條件差,我不知道多高興,宿舍都算好的了。”

“我看過《財經周刊》對您的采訪,提到過您以前條件不寬裕,剛開始工作也不順利。”

“工作不順利是我自己犯了錯誤。”

“可是人難免會犯錯誤嘛。上班和在學校的時候太不一樣了,我好怕犯錯誤,也好怕和同事關系相處不好,每次見到領導就緊張,怕說錯話。”

“怕什麽,只要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大錯誤就行。”

“要是領導不喜歡你,小錯誤他也能說成大錯誤的。”

實習生憂心忡忡。袁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領導确實很重要,領導喜歡你和不喜歡你确實是有差別的。但是你也不要太緊張了,你還是實習生呢,犯點錯誤沒什麽的。”

蔡思嘉用崇敬的目光看他:“真的嗎?”

袁沖意味深長:“我從業也有十幾年了,犯過的錯誤大大小小無數,有些錯甚至對職業生涯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終生受到影響。年輕的時候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怕犯錯誤,我覺得我年輕、有資本,還有很多重來的機會,犯點錯誤不可怕。我出身又不好,所以有點急功近利,甚至想過走些旁門左道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後來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

蔡思嘉很驚訝。這些事情是不會被媒體采訪爆出來的。

“像你說的,人都是難免犯錯誤的。”袁沖說:“犯錯誤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沒有底線,打着為了理想、為了把日子過好的借口,明知道那是個錯誤還要去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一定不要去做。倒頭來吃虧的只有你自己。明白嗎?”

蔡思嘉似懂非懂地點頭。

“那你後悔嗎?”

“有一些後悔,有一些不。”

“不是說一定不能做嗎?”

“小嘉,彎路是少不了要走的,很辛苦,但也能體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就好像玩游戲,你一直玩主線任務當然好,通關、升級都很爽快,成就感也高,但有時候意料之外的支線任務可能會給你講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或者帶你去看看隐藏的、漂亮的風景,或者認識幾個本來不可能認識的朋友……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過日子是新地圖開荒,沒有攻略的,你不可能一直玩主線。”

“開荒的都是高玩,我們這種菜鳥沒有攻略好難的。”

“但沒有攻略,我們才是自由的。”

袁沖覺得自己有點啰嗦了,把酸奶喝完:“這麽晚還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

蔡思嘉臉紅着搖頭:“不打擾,袁老師您能來,我做夢也沒想到。”他從床上跳下來,翻了幾篇東西出來:“這是我自己寫的東西,您要看看嗎?”

袁沖拿過來看,用筆認認真真給他标記出錯處和修改,末了寫上評語。

“寫得不好,但是我在努力的。”實習生甕聲甕氣地說。

袁沖摸摸他的頭:“你很細致,觀察力也敏銳,這是好的,但是寫作的邏輯性還要磨練。我覺得你沒問題。”

蔡思嘉捧着自己的文稿:“我很想轉正,想進機構,但是這一次轉正的名額只有三個,我們有二十多個實習生,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

“我可以幫你問問人力,看看他們考核都是什麽指标。”袁沖問。

蔡思嘉眼睛亮起來:“真的?”

袁沖朝他笑:“但是能不能轉正,還要靠你自己了。”

蔡思嘉可能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他臉更紅了,仿佛鼓了很大的勇氣突然湊上來親袁沖。袁沖吓了一跳,才被碰到嘴唇立刻将實習生拉開。實習生滿臉的不解。

袁沖承認今晚動機不純,趙守玉攬着別人親的畫面一直在他腦袋裏,再加上實習生可愛而羞赧,長相也是他喜歡的那款,他就有點沖動了。但真的來了他又下不去手,這是個有上進心的孩子,他不忍心糟蹋了這份心。

“小嘉,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拿到這份工作要靠你自己的實力。”袁沖尴尬地解釋。

實習生以為他看不上自己:“是……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袁沖檢讨:“是我的問題,我不應該這麽晚來看你。如果讓你誤會了,我很抱歉。”

實習生急切地開始解衣服扣子:“沒關系的,老師,我是自願的。我不會說出去……”

袁沖沉着臉站起來,和他拉開距離:“夠了。”

實習生兩只大眼睛迅速泛淚。他羞憤又無措。

“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袁沖為了今晚的沖動後悔了。

蔡思嘉要去拉他:“老師!”

袁沖甚至不敢去看他,實習生就像當年的那個自己。他咬牙扯開這孩子的手,努力安撫:“小嘉,你很優秀,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也能拿到工作,要對自己有信心。”

說完袁大分析師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深怕多呆一秒鐘就要出事。

月底要交報告,袁沖手上幾篇已經成形的稿子不太滿意,最後還是想把趙守玉公司的那篇案例分析寫完。但手頭要找現成的采訪資源也是一個問題,他把握不好這時候主動去接觸趙守玉是否妥當,最後還是找到趙守玉的秘書。

秘書還是原來的姑娘安娜,見到他很高興:“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可以把總監的電話給你,你聯系他就好。曹定走了好些年頭了,咱們換了新人,你還不認識呢。”

袁沖也好奇:“他為什麽後來又走了?最近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說起來話長。他和趙總磨合地不夠好,做出來的東西趙總也不滿意,那兩年全耽擱了,所以沒有出任何作品,直到換了人才走上正軌的。聽說人回韓國去了。”

“公司現在人多了些吧?團隊有多少人了?”

“其實沒太大變化,一共也就兩百號人不到。”

“足夠了。”

“預算還是吃得緊,趙總天天在外頭喝酒拉投資。”

趙守玉的用心讓袁沖吃驚:“他這些年除了公司,手頭沒有別的項目了嗎?”

安娜回答:“曹定在的那兩年,他也有疑慮,覺得游戲不好做,不一定能堅持下去。當時團隊裏好多人猜測他是不是準備賣公司了,結果他把曹定開了之後又吭哧吭哧開始找新人,每個人都是親自面試,從篩簡歷開始層層把關。公司資金出問題,為了發工資他還賣了兩套自己的房子,壓了好多古董出去,到底是熬過去了。”

袁沖一邊拿筆記,一邊錄音:“其實可以先做些代理和外包服務。”

只聽安娜繼續說:“接了,接了不少項目。當時甚至有大廠過來談收購,畢竟你的《蜃景》擺在那兒,公司還是值錢的。但是趙總不願意,全給推了,寧願做外包。”

“我查過,現在公司還是他控股,第二大股東是句讀傳媒,占股百分之三十七。”

“對,句讀當時想投資游戲,提出入股,提的條件也很有誠意,趙總才答應的。”

“對公司的運營和戰略方向有影響嗎?”

“他們可以提意見,但是拿主意是我們。”

“趙守玉對公司的戰略方向好像沒改。”

“他堅持要走這條路。有人勸過他,不如轉做國內市場,先給大廠打打工,起碼先活下來。他不幹,他說《蜃景》已經證明這條路是可走的,他就要走下去。後來證明,他是對的,國內是大魚吃小魚,生存空間被擠壓得太厲害,往外走才有活下來的機會。”

袁沖停了停筆,他很難想象趙守玉嘴裏說出這樣的話。

安娜莞爾:“其實只要你想,随時都可以回來看的,公司很歡迎你,雖然換了不少新人,但我們這些留下來的也都還記得你。包括你的辦公室,還是原封不動在那裏,你走的時候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袁沖當她是開玩笑:“趙守玉也沒給你們挪騰個寬敞點的地兒?”

“明年年初好像是要搬了,《星之塔》确實賣得不錯,趙總有意租一塊更大的地方。”

“先預祝你們喬遷之喜。”

和秘書聊完,袁沖給新的制作總監打電話約采訪。兩人約定星期天下午在露天咖啡館見面。

來的時候對方還帶着一個人,介紹:“這就是《星之塔》的配樂師楊羚,現在是我們的禦用配樂。整個游戲的31首曲子全部是他一個人完成的。最近不少人也打聽他來着,我想,您應該對他也會有興趣,就把他一起帶來了,沒問題吧?”

這配樂師穿得像個民謠歌手,笑得太陽花兒似的,熱情地遞手過來:“袁老師是吧?久仰,我叫楊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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