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污血(1)

污血·楔子

蠟燭燒了又燒,燭淚積在碗底,厚厚一層。幾只死了的小蛾貼在碗壁,随着燭淚被刮開的動作掉了下來。

重新換了一支蠟燭,這次房中的光線終于稍稍亮了一些。年輕男子把蠟燭放在桌上,端起盛粥的碗大口喝着。

菜粥十分稀薄,在污漬斑斑的桌上放了三碗。他手中的碗最大最完整,但仍有一個裂口,粥水順着滴落在他的胡子上。

窗戶是關不牢的,被夜風吹得哐哐輕響。外頭的蚊蟲循光而入,在房間裏嗡嗡亂飛。

男子一口氣把三碗菜粥都喝光了,腹中蠢動,喉頭一開,打出一個不太夠味的飽嗝。

是喝水喝飽了的。

他坐在椅上歇了片刻,起身翻找起屋內值錢的物件來。

但依這戶人家的清苦,他着實也找不到什麽眼前一亮的東西。

年輕男子找了半天,覺得腹中又咕咕餓了,頹然坐在地上,重重砸了一下地面。

蚊蟲飛舞的聲音越來越響,在散着血腥味兒的屍體身上打轉。

男子起身看了看那三具屍體,從其中一具身上剝下鞋子,穿在了自己腳上。

鞋子很合腳,他發出快活的笑聲,在地上走了幾圈。地是泥地,被他踩踏得混亂不堪,半面都潑上了腥血,一把鐵錘扔在桌下。錘上又紅又白。

走累了,也再沒找到吃喝的東西,他只好和那些沉眠不醒的屍體一起躺在地上,慢慢睡了過去。

蠟燭沒熄,一直燒到了盡頭才噗地滅了。失去目标的蚊蟲四處亂飛,紛紛落在屍體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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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血

在距離蓬陽城不足十裏的地方,司馬鳳又嚷嚷着腹痛,不肯再走了。

此處正是一條岔路,往西邊去是蓬陽,往東邊走五六裏地,卻是鷹貝舍所在的平陽鎮。

“少爺,咱們不如先去鷹貝舍吧?”阿四回頭說,但和他少爺痛苦的呻吟聲相比,他的神情顯得過分平靜,兼有幾分戲谑。

“不去……”司馬鳳咬牙道,“啊……我要回家,我要見娘親……”

他和遲夜白共乘一馬,此時趁着說腹痛的機會把背脊緊貼上遲夜白胸膛:“小白,我要疼死啦。”

遲夜白壓着怒氣,好聲好氣地說:“再忍忍,我們立刻就到了。”

他這輩子都沒用過這麽溫和的聲音說話,每每開口,都能看到走在前頭的阿四和跟随着他們回來的榮慶分舍頭領兩人都開始顫抖肩膀。

司馬鳳一把抓住遲夜白的手:“哎,痛得厲害,小白你給我揉揉。”

說着就把遲夜白的手往自己腹上放。

遲夜白氣得牙疼,臉上不動聲色,但太陽穴幾乎都已青筋暴起。他溫聲說着“是麽那我便為你揉揉”,在手掌接觸到司馬鳳腹部的瞬間立刻從掌中吐出一絲內力,鑽入司馬鳳體內。

司馬鳳在他懷裏一抖:這回是真的疼了,疼得直不起腰。

遲夜白見他總算消停,一把将人攔腰拉進懷中,冷笑一聲,繼續上路。

阿四和那頭領在前頭慢慢騎着馬,只聽頭領側着腦袋問:“司馬家主今兒是……疼第幾次了?”

“第三十七次。”阿四低聲道,“頭領大哥你且數着,我跟你打賭,到了城門口,少爺還得再疼一次的。”

“……疼了之後,還是想讓我們當家給他揉揉?”頭領忍着笑,問道。

阿四點點頭:“那是自然。”

他恨不能立刻回家逮住宋悲言,或者到鷹貝舍見了慕容海,好跟兩人分享分享自己一路見聞。

大約出榮慶城不久,司馬鳳再一次從馬上栽下來之後,提出了要和遲夜白共乘一馬的請求。

他雙目失明,雖然功夫仍在,但什麽都看不到了,着實可憐。尤其他從馬上栽下來,滿臉灰土,鼻子還被磕破了一塊,卻還茫然地站在路中,小聲喊着遲夜白的名字——總之,遲夜白當時心頭一軟,便答應了。

自此開始了一路噩夢。

司馬鳳先是不肯坐在遲夜白身前,說這個騎法令他覺得自己仿似女子,很不爽快。遲夜白便答應了讓他騎在自己身後,扯着自己腰帶。騎了半天之後,司馬鳳的手就開始不安分了,摸摸這裏摸摸那裏,口裏還胡亂說着“小白這是哪兒我們到了哪兒”之類的話。

他已經瞎了,心中慌亂也是正常。遲夜白對自己說,便容忍了他在自己腰上和背上亂摸的行為。

阿四和頭領都曾邀請過司馬鳳和他們一起騎。司馬鳳那時候還裝模作樣地上了二人的馬,騎到半途又莫名摔下來,這回把額頭也摔傷了。遲夜白心中再次一軟,懷着要保護這人的良善心思,不再把他趕到別處。

但司馬鳳再次踐行了何謂得寸進尺。

在他摸到自己臀上的時候,遲夜白勒停了馬,回手一把抓住司馬鳳的祿山之爪。

“小白,你這衣裳十分有趣,上衣與下褲材質似是完全不同——疼疼疼!”司馬鳳嗷地大叫出聲。

“司馬鳳,你還要你的手嗎?”遲夜白臉色極為陰沉,“不想要了告訴我,我幫你剁了。”

“想要。”司馬鳳連忙說。

遲夜白見他認錯态度尚可,且雙目蒙着紗布,臉上微顯趕路的風霜之色,心中又是一軟。

誰料司馬鳳壓低了聲音,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暧昧語調說:“可是也想摸。”

遲夜白:“……”

當日若不是阿四和頭領及時分開了兩人,只怕司馬鳳的手真的就被剁了。

但這路不趕又不行。那晚上在林中歇息的時候,遲夜白還未想出辦法,便聽到司馬鳳悄悄地一人起身,摸索着往林子外頭走去。他也悄悄綴着他,想看他又生了什麽古怪的想法。遲夜白輕功比司馬鳳好得多,一路無聲緊随。司馬鳳倒是沒做什麽怪事情,只是折了一根枝子,一個人慢慢于濃夜中行走。他走得磕磕絆絆,山路又不甚平整,連連被地面石塊絆倒,或者迎面撞上道旁的樹幹。摔倒不會不痛,司馬鳳蹲在地上連連抽氣,歇夠了又起身繼續前行。

走到天色曦微,遲夜白終于看不下去,落地攔住了他。

“你要去哪裏?”

“回家。”司馬鳳低聲道,“回蓬陽。”

“走着回去?”遲夜白冷笑道。

“你不許我騎你的馬,我又沒辦法在馬上坐穩,只能走了。”司馬鳳說,“要不你找根繩子,一頭你拉着,一頭系在我手上,你在前面牽馬,我在後頭慢慢走就是了。”

遲夜白:“……”

司馬鳳頓了頓,笑得十分凄楚:“你不喜歡我親近,可我又忍不住親近……就這樣吧,小白,你去找繩子,我在這兒等你。”

他想了片刻,在遲夜白的沉默裏又連忙補充道:“我不怪你。我知道是我不對,我讓你讨厭了,但繩索控制不住流水,又怎麽控制得了心呢?”

遲夜白被他這句亂七八糟的酸話弄得頓起一身雞皮疙瘩:“停口!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話!”

司馬鳳停口了,臉上露出一個他見慣了的嬉笑表情。

“金煙池的姑娘們都是這樣說話的。”他笑道,“據說這樣扮可憐,老爺們才會心疼。”

遲夜白臉色再次陰沉下來,連帶着說話的語氣也十分不善:“我是你的恩客?”

“不是。”司馬鳳平靜道,“你是我的……”

話說到一半,他停了。遲夜白緊張萬分,捏着劍柄站了半晌,想聽下半句,又不好意思催促,差點冒汗。

汗沒冒出來,話也沒聽完。司馬鳳話鋒一轉,可憐巴巴地拉着他的手道:“小白,我的膝蓋和鼻子都疼,剛剛摔的。你幫我揉揉?”

明知他是裝的,可也确實是可憐。遲夜白是又生氣又心疼,一把拽着他的手就往回走:“回去!”

阿四和頭領在原地等了半天日,終于看到遲夜白拉着司馬鳳回來了。兩人不好問發生了什麽,但看司馬鳳一身狼藉,便猜想大概是被遲夜白揍了一頓。

遲夜白不允許他騎在身後,讓他坐在自己身前。司馬鳳折騰了這一天,總算光明正大換來一個坐在遲夜白懷中的許可,上了路就開始亂動。遲夜白毫不留情,飛快點了他的穴道。如此騎了幾日,司馬鳳每天從馬上下來都腰酸胯疼,再也不敢亂來。可他動是動不了,卻還能說話,一路上聽到什麽都要講上兩句,無話可講的時候就小聲跟遲夜白說些“小白今日穿了什麽”“小白今日也一定很好看呀”之類的話。

遲夜白又點了他啞穴。但當夜歇息的時候,司馬鳳蹲在火堆前跟他說:“我是看不到了,現在你還不讓我說話……小白,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厭我?”

遲夜白再也不敢點他啞穴了。

一路如此這般折騰,遲夜白受夠了司馬鳳。終于走到蓬陽城外,司馬鳳又抓住遲夜白的手。

他正要說話,遲夜白手腕一翻就掙脫開了。

司馬鳳:“小白……”

遲夜白:“又腹痛是嗎?”

他聲音極溫柔,司馬鳳心中一喜:“是的。”

遲夜白:“太可憐了。”說罷飛快點了他穴道,跳下馬,把缰繩塞進阿四手中。

“阿四,你家少爺不适,速速送他回家。”遲夜白騎上頭領的馬,讓頭領去蓬陽分舍再自取一匹,“我走了,改日再來拜訪。”

“遲夜白!文玄舟的事情你不打聽了麽!”司馬鳳氣急,“我是不會替你問我爹的。”

“改日!”遲夜白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奔了出去。

“你送我回家!”司馬鳳大喊,“小白!”

然鷹貝舍當家已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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