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蘇旭出城後一路向西, 很快來到了棠王鎮。

這期間,她一會兒琢磨那些手卷都記載了什麽,一會兒又想起姓陸的那女人, 心中越發火大,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

不過, 秦蕭莫名其妙說了那麽多,未必是因為他們那點可憐的親緣關系。

蘇旭心中冒出許多猜測。

第一條就是秦家也要對付那女人。

秦蕭和她同為靈虛境,一對一單挑未必就會輸, 但他想要的未必是打敗對方——如果他殺了她, 一來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二來他可能會得罪天機宗宗主,他畢竟是個拖家帶口身邊全是累贅的家主。

蘇旭很讨厭被人利用,然而權衡之下,她寧願被人利用, 也不願被一輩子蒙在鼓裏。

尤其是關于父親。

她抽空用烏鴉傳了兩封信, 就獨自在街上漫步,順便打聽消息。

街邊的鋪子挂着一排通紅的燈籠,石板道路正中央, 露出一條狹窄的水道,水邊載着海棠樹,胭脂色的花朵沐浴着夕陽。

路邊石椅上空空蕩蕩, 落了幾片粉白的花瓣。

周圍行人不多, 不過鎮上本就人少些,偶爾有人從她身邊經過, 投來驚豔的一瞥。

看着倒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景象。

只是, 她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這感覺并不強烈, 甚至遠不到危機感的程度, 只是隐隐約約讓人不太舒服。

她連續幾日和韓二狗相處,那會兒的感受都要比這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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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會兒,終于有個青年向她搭話,問她可是雲游至此的仙人。

蘇旭知道普通百姓都是這樣稱呼修士的,當下應了,“最近鎮子上可有發生過什麽怪事?”

青年面露憂色,“有些人不見了。”

他細數了幾個已知的失蹤人口,當被問及那些人之間可有關系時,他想了想又道:“他們都是些獨身的漢子,除卻沈老二一家三口。”

“沈老二得罪過什麽人?”

青年皺着眉想了一會兒,“他曾想将女兒嫁給張大善人做妾,可是不知怎麽,沈姑娘去年得病,竟是沒了。”

他目露惋惜地贊揚了一番沈姑娘的美貌,一壁說一壁瞥着蘇旭,欲言又止地停了一下,終究不敢亵渎仙人。

蘇旭心想怪不得鎮上行人稀少,這所謂邪崇未必是尋常兇鬼惡靈。

不過仔細觀瞧,周圍那些緊閉的房門上,許多都貼了符箓,符紙暗黃,鮮紅的朱砂繪出咒文。

那是驅鬼的畫符。

尋常百姓身邊發生這種事,頭一個想法便是鬧鬼,故此買這符紙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符咒,任何一個堪堪入門的符修都能畫出來,不需多少錢就能買到。

但是,她随便一掃,就發現唯有一家門上是貼了真貨,其餘的都是普通人仿制的,上面一點靈力都沒有。

“敢問這位兄臺。”

蘇旭指了指旁邊大門上的符紙,“這低階驅穢符……你們鎮上可有賣的?”

“前面路口張大善人的鋪子。”

青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分明寫滿了你一個修士為什麽還要買符紙的疑惑。

蘇旭謝過了他。

她向前走來到路口,這地方四通八達,東面坐落着一間店面極大的鋪子,三層樓高,約麽有其他商鋪三四個那麽大,且裝潢極為富麗,在這樣的城鎮裏,甚至稱得上奢靡了。

蘇旭走進去問了一圈價格,發現這裏貨物價格比她知道的貴出五倍不止。

在不鄰近仙府門派、又無修真世家的村鎮裏,這些東西昂貴一些也正常,但通常也就多個三成價格了不起,從沒有翻了數倍的。

這棠王鎮的街道上冷火秋煙,偏偏鋪子裏還有十多個人,看着生意頗為興隆。

看這些顧客的穿着打扮,有的應當是鎮上的富人,有的只是普通農戶,将手中的銅板來回數了個遍,卻還是一臉痛心,不舍的花錢。

旁邊的夥計卻勸道:“那幾人都是夜間失蹤的,那惡鬼顯見是潛入家裏去抓人的,你若在門上貼了這個,保管它不敢靠近……”

那人咬了咬牙,想想家裏年幼的兒女,終究還是買了一張符。

蘇旭一身绫羅綢緞,發間金玉橫斜流珠熠熠,一看就是有錢人的模樣,故此也有個夥計圍着她。

夥計十分殷勤地向她講解了各色辟邪符箓,小件兒的鎮宅法器,乃至滋生陽氣的丹藥,一樣比一樣貴。

他說得口沫橫飛,仿佛天下的珍品盡在此處。

“這位仙長,我一見您,就知道您就是最識貨不過——”

蘇旭愣了一下,“你覺得我是修士?”

夥計也愣了,“難道不是?”

她模樣陌生必定是外地人,若不是能上天入地的仙人,哪個富人不是乘馬車出行的?再不濟也要有匹馬吧,然而自己可是看着她空手從街對過走來的。

蘇旭又認真看了看他,“所以你不知道這裏是賣假貨的。”

否則,怎麽敢在她面前大肆吹噓?

夥計傻了,“您說什麽?”

“沒事,你們可以躲遠點兒。”

蘇旭徑直走向裏面,一路惹得許多客人頻頻回首。

掌櫃的早已望見了她,此時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道:“這位小姐有何吩咐?”

蘇旭也不和他廢話,随手扯過一張驅穢符,揚起聲音道:“這些符咒非修士不能繪制,敢問可是蒼火派或黃樓閣的手筆?”

這兩個都是淩雲城中的小門派,當中符修居多。

掌櫃的賠笑道:“這,這我如何知道,我只負責售賣罷了,我們老爺善名遠播,大姑奶奶還嫁進了淩雲城秦家,自然是有貨源的……”

蘇旭本來就惹人注目,方才說話聲音又不小,此時整個店鋪裏的客人夥計都閉上了嘴,個個都看着他們。

“哦。”

她聽出對方話中的威脅之意,心下好笑,又甩了甩手中的符紙,“這驅穢符雖然是最低級的符咒,修士制作時依然要混血入朱砂,靈力灌入豪筆,故此符箓遇凡水不溶,遭凡火不焚。”

否則貼在門上風吹日曬,來上一場雨就廢了。

蘇旭看着掌櫃變了臉色,“要不要來試試呢?”

掌櫃的神情變了幾變,臉上緊張漸退,嘴角挂了一絲冷笑,“小店開門做生意,不知何處得罪了這位仙長,若是仙長要使什麽手段,我們個個都是肉|體凡胎,屆時當真是洗不清了。”

蘇旭淡淡道:“有趣,你竟以為你還需要洗清罪名,殊不知我但凡使了手段,你們個個都不會有命在,就算秦家家主本人在這裏又如何呢,我要殺誰還輪不到他過問。”

掌櫃一驚,他本來以為對方是管閑事,想來為這些被坑害的客人讨個公道的。

這人當真是正派修士嗎,怕不是個魔修吧。

他有心安慰自己對方在危言聳聽,卻隐隐約約覺得那并非玩笑。

“我得罪的人多了,滅門的事兒都做過,你們張大善人府上的三個修士,加起來也撐不過我一招。”

掌櫃的終于面露駭然。

張大善人府裏确實有三個仙人,都是無門無派的散修,是他專程請來保護他的,個個修為不俗,先前有人來鬧事,被那三人輕易地解決了。

只這事兒本是秘密,張大善人的妻妾兒女都沒幾個知道的,若非是他那夜撞見了,也必然不清楚。

蘇旭又繼續道:“所以,你們究竟是與惡鬼合夥行騙,還是找人扮作鬼怪擄走居民,亦或者只是趁着有邪崇作亂借機發財?”

若非此時人心惶惶,誰會來買這些東西?而且又賣得這麽貴。

反正跑不脫這三種可能。

掌櫃的臉色煞白,終于苦笑道:“這我如何知道,我也只是給老爺幹活兒的罷了。”

蘇旭看他真講不出來,“那三個人是什麽時候來的?”

掌櫃也不知道,他只說了自己第一次見他們是十天前。

蘇旭算了算,先前那人講起失蹤人口,頭一個就是在半月前失蹤的,若是先有邪鬼作亂,張大善人又雇人保護自己,也說得通。

“你這店裏幾乎沒一樣真貨,最好将錢退還回去……”

蘇旭停了停,“亦或者讓他們去張大善人庫房裏搶一回,嗯,想必那場景十分熱鬧,張大善人可在府上?”

“不,他下午去淩雲城裏看望女婿,晚上想必是逛窯子去了。”

掌櫃尴尬地答道。

蘇旭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掌櫃神情糾結,似乎想說什麽,卻被撲過來的客人們抓住了領口,好幾個拳頭往他臉上招呼過來,夥計們在一邊滿臉呆滞,店裏亂成一團。

這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棠王鎮。

只是張大善人家裏護院極多,人們在鋪子裏鬧了一番,将僅剩的銀錢搜刮走了,卻也沒有誰敢去張家生事,只得忍着,希望那位仙人能為他們出頭,讓他們當真去洗劫張家庫房。

蘇旭卻悄悄地匿了。

入夜後,霞月升騰,依稀可見鎮上閃爍的燈火,房舍裏的燭光忽明忽滅。

晚風掠過空曠長街,發出怪異的呼嘯。

張家大宅是一座五進四合院,門口竟有十數個護院巡邏,人人身負刀劍,呼吸平穩,都是練家子。

不過也只是尋常武者罷了。

宅院院牆隐隐籠罩在一層靈力護壁當中,依稀可見四方淡金色結界圈住了整個府邸。

結界瑞氣氤氲,尋常人或許無從察覺,一般法力低微的鬼怪卻必然無法接近。

張家大宅占據了半條街,附近行人極少,然而街對過角落有一座酒樓,樓下大廳裏依舊燃着燈火,幾個喝醉的閑漢晃晃蕩蕩地走了出來。

“要我說……嗝,那事兒本就是騙人的。”

有個醉漢随口道:“張家想借此發財罷了……你沒聽說嗎,今天有個真正的仙人來了,他說這都是假的。”

“嘿嘿,聽說那仙人生得極美,真像是神仙下凡……”

另一個拎着酒壺的人說道,神情貪婪,稱得上垂涎欲滴,“若是能讓我摸一摸,那死也值得了。”

“去去去,你算什麽東西……”

他們說着話在街口分別。

那拎着酒壺的男人醉醺醺地向前走,忽然眼前一花,看到前方有道窈窕倩影。

那顯見是個年輕的姑娘,烏發如瀑,白裙飄飄。

對方在夜色裏急匆匆地走着,只是身材嬌小,步子邁不太開。

男人腦子亂成一團,一時想不到其中不對勁的地方,只是對方身形妙曼,看得他心癢難耐,于是晃悠着追了過去。

那姑娘很容易就被趕上了。

男人抓住她的手,後者驚恐地叫了起來,“放開我!你在做什麽!”

聲音動聽如出谷黃鹂。

醉漢雙眼發紅,丢掉了手中的酒壺,直接将她拖進了旁邊的巷子裏,不管不顧開始撕扯對方的衣服,纖薄的白裙刺啦一聲裂開,露出嬌美白皙的。

女子被按在粗粝石牆上,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小巷裏有些昏暗,月光稀薄清冷,男人勉強看清了她的長相,腦子裏頓時轟然一震。

“你、你是沈家小娘子——你不是死了嗎?!”

衣裙褴褛的女子依然一臉柔弱,她直勾勾地望着對方,眼中卻漸漸流出了黏膩的黑水,拖曳出一道道駭人的黑色水跡。

醉漢恐懼地後退一步,然後又繼續退避,直到後背撞到了牆上。

“是,我死了。”

半裸的女人一步步走向他,“那夜我回家晚了些,遇到了你這樣的人,失了身子,再不能給張大善人當小妾,爹娘本想用他的聘禮去給我弟弟說媳婦,這下子全落空了,他們一怒之下,失手将我打死了。”

“你、你不要過來!這,這不關我的事!”

男人徹底清醒了,“你你你,冤有頭債有主,你去報複姓張的,去報複沈老二,這和我沒關系啊!”

女人微微一笑,唇邊逐漸流出黑色的涎水。

“我死了大半年,從墳墓裏爬出來回家去看我那爹娘,正巧聽見他們說話,只惋惜将我打死,否則随便嫁個財主也能換一筆銀子,興許能給我弟弟在城中買個宅子。”

然後,她的嘴越張越大,唇角一直咧到耳根,口中伸出一根長長的漆黑觸須,觸須頂端又如同花瓣般裂開,內裏竟是一圈圈螺旋狀的尖牙。

“故此他們死了!我先當着他們的面殺了他們的寶貝兒子,又将他們全都殺了!讓他們在陰曹地府裏享樂團聚。”

男人轉身慌不擇路地逃跑,還沒邁出步子,頸後倏然傳來一陣劇痛。

小巷裏倏然響起一陣恐怖的慘叫聲,接着那聲音戛然而止,伴随着骨骼碎裂和血肉爆破聲。

“……你前些日子就是這樣殺人的?”

女子一驚。

巷口隐隐有街上的燭光閃爍,紅裙少女立在朦胧光影中,神情看不分明。

驚人的靈壓席卷而來。

女子慢慢擡起頭,她口中的觸須在空中甩動,鮮血濺到牆上,腥氣四處彌漫。

“難道他不該死麽?!”

“所以我也沒阻止你殺他啊。”

紅裙少女攤開手,“我自打你進到鎮上就跟着你了,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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