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姑娘:“……”
她并非第一次見到修士。
數日前, 有兩個年輕人從淩雲城裏來捉鬼。
他們一身制式相仿的道袍,顯見是正派弟子。
兩人甫一見到她就滿臉厭惡,不問半句緣由, 直接灑出數張符箓,并掏出法器振振有詞, 一時漫天風雷煊赫,電光炸裂。
那場戰鬥讓她吃盡苦頭。
她被炸得手腳分離,身體幾乎四分五裂, 那兩人以為殺死了她。
誰知一轉身, 她的軀體瞬間重新拼合,兩人靈力損耗太厲害,最終連頭帶腳被她吃了個幹淨,從那以後,她似乎又變強了一些, 甚至偶爾能放出一點兒雷電。
“你?”
沈姑娘狐疑地看着那紅裙少女, 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你不是專程來殺我的修士?”
不知道為什麽,她對後者生不起厭惡之情, 只是覺得對方身上有種美味的氣息,反而讓她很想靠近。
那并非味覺嗅覺這樣的吸引,反而是一種抽象而模糊的、精神上的感受。
“我确實是修士, 也是因你而來。”
紅裙少女沉吟道:“至于其他的, 我想先判斷一下你是否該被殺死。”
沈姑娘冷笑一聲,“我該不該死是由你說了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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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旭奇道:“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了, 難道不是誰拳頭大誰說了算?”
沈姑娘被噎住, 旋又冷笑, “道義和公理何在?”
“你好端端走在路上, 被一個醉鬼迫害,本是受災之人,卻被你父母打死,這事兒可有公理?”
沈姑娘一愣。
“公理就是,他們為人父母,失手打死孩子算不得什麽,且沒人控告他們,甚至連牢都不用坐。”
蘇旭淡淡道:“是這樣吧。”
沈姑娘沉默了,“人我都殺了,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只是覺得整件事有些蹊跷。”
蘇旭看她情緒漸漸穩定,感覺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打起來了,“興許你還有仇人沒找到——張大善人是否愛慕你呢?”
沈姑娘頓時皺眉。
張大善人謊稱愛慕她,誰知得知她遭難,竟說不會碰別人動過的女人,讓她好自為之,婚事就此取消。
她咬牙切齒地道,姓張的雖不曾動手害了自己,但若非對方最初看上她,又因為這嗜好而放棄了她,父母也不會氣得将她打死。
蘇旭對此不做評價。
姓張的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若這姑娘想去報複,自己也不會攔着。
“你是夜裏遭遇歹人,應當和剛才的情景類似?按理說,這事兒只有你和那人知道,難道他告訴了別人?我想應該沒有吧,奸|淫是要坐牢的,那歹人知道你要嫁進張家,肯定覺得你不敢聲張,想讓你吃啞巴虧,所以他更不該說出去——姓張的是怎麽聽說你非完璧?”
沈姑娘微微怔住,又思忖了一會兒。
“我,我不知道。”
她神情幾度變化,“你說呢?”
“興許是你的仇人,興許是你潛在的敵人——張大善人的妻妾或是兒女,雇兇害了你又将這事捅給他。”
蘇旭一邊說一邊看着女人的臉色變成猙獰。
“不過,我向來覺得人心險惡又喜歡猜忌,故此也許是我想多了。”
夜色森冷,小巷裏陰風陣陣,凄清月光灑落滿地。
女人抱起光裸的手臂,有些無助地仰起頭,仿佛在眺望天穹中的悲涼月色。
她臉頰上依然挂着漆黑的水跡,那些略顯粘稠的液體,竟像是活物般蠕動起來,又緩緩地重新鑽入了眼眶。
蘇旭眨眨眼,“你冷麽?可要穿件衣服?”
沈姑娘又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剛要訴說,聞言頓時洩了氣,“你問我是否需要衣服,并非覺得我有傷風化,竟是怕我冷?”
蘇旭:“……若你不覺得冷,自然想穿成什麽樣都可以。”
沈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抿唇道,“你當真是修士麽?”
蘇旭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的修士應該都是嫉惡如仇,或是說對人族之外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姑娘打斷了她,“你和我見過的修士不太一樣。”
蘇旭隐約感覺到一點兒不對勁,“你說哪方面?”
沈姑娘歪了歪頭。
她生得極美,五官秀氣嬌美,身材細瘦,一派弱柳扶風楚楚可憐的樣子。
然而,她的眼眸卻是一團漆黑,仿佛藏着濃稠得化不開的夜霧。
“我很想靠近你。”
沈姑娘神情恍惚地道。
她櫻唇微啓,似乎想友善地笑一下。
誰知嘴角竟然越拉越開,再次裂至颌邊,伸出了長長的黑觸須。
黑色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磚石上,那些液體落地後,一滴滴宛如毒蟲般蠕動着,在靠近她的腳邊之後,重新躍入她的軀體裏。
蘇旭:“…………?”
女人美貌的臉容再次扭曲了,她嘴裏的觸須在空中猙獰舞動,尖端分裂開來,重新露出圈圈利齒。
“好香。”
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破碎模糊,還有些嘶啞。
“我想、我好想……讓我摸摸你……”
蘇旭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情況不妙。
她默默退了一步,“我有話想問你,咱們再聊一會兒好嗎,等我們說完了,你想做什麽都好商量。”
這麽說是不是有點無恥?
沈姑娘卻恍若未聞,她眸中的黑霧彌漫開來,甚至遮蓋了眼白,讓神情看上去更加恍惚和詭異。
她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口中的觸須一甩,如同鞭鎖般直刺紅裙少女的胸口。
勁風撲面。
對于尋常人來說,這一下決計無法躲開。
然而,蘇旭眼都不擡,直接消失在原地,然後又出現在對方身後。
“沈姑娘,你不是惡鬼,惡鬼不可能有這種力量——”
沈姑娘卻已經完全陷入了瘋狂中。
她并不擅長戰鬥,雖說已經弄死并吞噬了數人,但比較起來經驗欠缺太多,先前也只是憑借本能,并無什麽招式可言。
蘇旭很輕松地砍掉了她嘴裏的觸須,并看着那些東西重新彙入她的身體。
一次又一次。
小巷裏回蕩着女人的嘶吼聲,她聽上去混亂又痛苦,仿佛完全陷入了某種不可支配的情緒裏。
蘇旭站在一邊看着。
這機會實在難得,所以她并沒有失去耐心。
對方真是惡鬼麽?
她也見過一些滿含怨氣而死的惡鬼,然而他們都是死後數日內化成靈體,從未有誰死了大半年才出來報仇的。
“快、快走……”
女人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了破碎不堪的話語,她的身軀不斷顫抖着,嘴邊的黑水源源不斷湧出,在半空中凝聚出了一條更加粗壯的觸須。
她的手指顫抖着,指尖甚至雀躍起一絲閃爍的雷光。
蘇旭早就感受到對方身上有一點靈壓。
稱不上強,但也能勝過一些堪堪入門的練氣境修士,鑒于對方本來是個沒修煉過的凡人,這就有些詭異了。
毫無征兆地,對方的速度快了起來。
她的身形迅如閃電,黑霧鑽出皮膚,在裸露的雙腿上翻騰湧動。
下一秒,她一腳踩上牆壁,借力猛然騰躍而起,霧氣湧動,竟讓她生生停滞空中。
女人手邊閃耀着絲絲藍亮的雷光,炫目的電光輾轉纏繞,如同一條呼嘯的雷龍,猛然脫離而出,挾裹着驚人的勢頭轟擊而來。
那一刻,蘇旭心中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了危機感。
莫名的怒氣和殺意同時升騰,身上平穩流轉的靈力似乎都倏然變得狂暴起來。
她一手捏法訣,另一手靈力彙聚于指尖,在虛空中重重一點。
——竟是徒手迎上了對方的攻勢。
倘若換一個對手在這裏,定然會倍感驚駭,甚至會覺得她自不量力。
然而,沈姑娘似乎已經喪失大半理智,根本無暇思考。
小巷裏驀地卷起一陣無形的波動。
怒吼的雷龍狂襲而至,宛如驚天霹靂,卻被硬生生阻擋在半空中。
紅裙少女的眼眸中泛起星點冷厲金芒。
她舉在空中的手指瑩白,指甲尖端卻漸漸變得鋒利堅硬,如同彎曲的鈎爪,不輕不重地捏住了龍首。
她的掌心閃耀起焰光,甚至充盈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皮膚紋路。
緊接着,一道熾熱灼亮的火流激射而出,如同箭矢般穿透了雷龍。
滋啦作響的電光紛紛潰散。
火焰輕而易舉擊碎了雷光,勢頭卻絲毫不曾減弱,直直向前奔去,又恍若橫貫天際的流星。
然後,沒入了對手的身體中。
衣衫褴褛的女人不曾慘叫,只是輕飄飄地倒在了地上。
她攤開四肢,沒有滾動沒有掙紮,任由軀體開始燃燒,像是一片即将焚毀的枯葉。
“沈姑娘。”
蘇旭清醒過來。
她閃身移到對方旁邊,俯身蹲下,“我應當可以救你,但你要繼續維持你這種、嗯、這種力量,不要讓它散開,嗯,該怎麽說呢,若你是魔族的話,我當真對你們了解甚少,但我可以熄滅我的火焰——”
“不,仙長,這樣甚好。”
女人依然沐浴在火焰中,她的臉尚未被燒毀,只是被焰光映照得慘白。
“那不是我。”
她被這詭谲神秘的力量所複活,逐漸沉溺于殺戮快感中。
有次她甚至差點吃掉了一個無辜的路人,清醒過來愧疚無比,又怕下回再次失控,只能主動出來誘殺歹人。
“我,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身上那種氣息、我感覺到的……讓我無法控制自己……對不起……”
蘇旭心情複雜地道:“我也并不想殺你。”
一來她不覺得對方該死,二來她還有許多問題想問。
然而方才那一刻,她似乎也失控了,否則她有無數種方式可以躲開那一招,或是稍微抑制靈力,不至于打出如此致命的一擊。
“我還要向你道謝。”
女人斷斷續續地說着,神情漸漸變得茫然,“我終于,終于可以由此解脫,曾經的我,連蟲蟻都不忍踩死,怎會變成這樣呢。”
蘇旭沉默了。
她并不懼怕自己的火焰,于是她握住對方的手,“你相信我麽,沈姑娘,我真的可以救你。”
“我信你!你、你說他是歹人,說我是受災之人!”
後者點了點頭,眼中淌出黑色淚水,“你是唯一一個這麽說的,所有人,爹娘弟弟都在罵我,他們說我不該深夜歸家,說必定是我行為不端,還說什麽蒼蠅不叮無縫蛋——”
她在一片混沌黑暗中蘇醒。
彼時躺在棺木之中,黃泥掩埋于六尺之下,耳畔回響着絮絮低語,腦海中閃回過無數破碎畫面,終于憶起生前諸事。
她體內充盈着怪異的力量,輕松砸開那脆弱的薄棺爬了出來。
墓園裏陰風森冷,凄厲的鴉啼響徹天際,周圍人影全無,唯餘天地間一片蒼茫。
“我在棺中不太清醒,聽不清他們說話,只隐約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聲音越來越微弱,“他們走後不久,我就越來越有了力氣,也記起了許多事,我回到了家裏,聽到他們談話的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那樣憤怒——”
蘇旭剛想說些什麽,卻忽然見沈姑娘雙目無神地望向前方,“那是、那是什麽地方?”
兩人交握的手倏地分離。
蘇旭掌中落空,再試圖去觸碰對方,也只有細微的風流穿過指間。
她心中一驚,腦海中閃過一個猜測,不由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霧——四處都是霧氣——那是——”
沈姑娘依然躺在原地。
她的身軀開始溶解塌陷,化作一片粘稠的黑色液體。
空中仿佛出現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巨大的吸力由上方傳來,一瞬間将她拉入了另一個世界。
小巷裏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四處彌漫的血腥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