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次日清晨, 張大善人的鋪子裏就校對好了賬目,他依言将賠償還給了鎮上的居民們。

棠王鎮上流傳了各種昨夜的故事,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親眼目睹神仙大戰,還有人手舞足蹈說那神仙如何斬殺惡靈, 又有人說那仙人如何美貌絕世, 當真好比天神下凡等等。

甚至有被坑去大筆錢財的人, 感激涕零地立了牌位。

“……”

蘇旭對這些一無所知。

她已經回到了淩雲城, 去秦家府邸交差, 從秦大小姐手中得到了十六卷游記。

秦蕭已經閉關了, 他的長女也不曾多問,只說已收到了消息,多謝蘇仙君解決棠王鎮一事。

蘇旭奇怪她問都不問一句, “大小姐知道那邪崇是何物?”

秦大小姐眉目秀麗,一身煙青色羅裙,更顯氣質溫婉, “不知道,然而我修為低微, 好奇心重并非什麽好事。”

蘇旭禁不住對她刮目相看:“大小姐心性甚佳, 日後定然有所成就。”

後者失笑道:“借仙君吉言。”

蘇旭将那位秦老前輩的書卷小心收好, 謝絕對方的宴請告辭了。

七師弟和八師弟并沒有進城。

他們多年前因為殘殺同門而被逐出萬仙宗, 從此名揚各派仙府,通緝令撒遍九州。

這淩雲城裏大大小小的仙府豪門,每一家都珍藏有他倆的真人畫影。

不過,重點也是他們并無興趣進來閑逛,否則使個幻術, 就算被人識破動手又如何。

Advertisement

他們聽聞了韓曜的事, 倒是饒有興味地去了紅葉鎮。

蘇旭也不攔着他們, 只約定最後在客棧見面。

“大師姐,”陸晚摸着下巴沉吟道:“我去查了查韓二狗,你猜怎麽着,這裏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好多人還以為他死了。”

蘇旭諷刺地哼了一聲,“看來他混得不錯。”

何昔抱着手臂倚在牆邊,金屬護面覆蓋着眼眸,神情看不分明,只沉聲道:“我打聽到一些韓曜的事。”

蘇旭提起精神,“怎樣?”

何昔回憶着道:“他母親年輕時是十裏八鄉出名的美人,十六那年與一個路過外鄉人私奔了,過了十來年又回到家鄉,懷着身孕且瘋瘋癫癫,已經不能再與人交談了,素日裏只念叨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她不出去幹活兒,全靠兄長一家接濟。”

蘇旭點了點頭,“怪不得韓二狗說他母親不怎麽管他,他和舅舅一家過活,只是她很可能沒死,韓曜卻說她死了,這究竟是為什麽。”

“也許他有什麽陰謀,也許他只是讨厭這個母親,恨不得她死了,也只當她死了?”

蘇旭思忖道:“所以她确實是個人族無誤,魔族和人族會生出什麽?看着和人族一樣、卻擁有魔族力量的半魔?”

陸晚摸着下巴道:“聽上去和半妖差不多,但若和半妖一樣,那他就該有個不似人形的真身。”

“很可能。”

蘇旭想起先前兩人有過一番關于外貌的對話,“他曾問我諸如人為什麽在意眼中所見的美醜,以及假如他換了模樣,我是否還會待他如初之類的。”

兩個師弟同時露出嫌棄之色。

蘇旭沉默了一會兒,“你們覺得沈翠兒究竟是怎麽回事?”

何昔沉聲道:“雖說她本是人族,但她與師姐交手時的氣息,确實很像魔族——并非是與某個人相似,而是那種感覺。”

“就是讓你很讨厭,恨不得殺了她的感覺!”

陸晚拍桌道:“大師姐當時也被她激怒了,是否覺得不受控制呢,我當時遠遠看着都險些按捺不住,但她終究是向你出手的。”

蘇旭愣了一下。

她并沒有真正和魔族交過手,但是,“韓曜那家夥有時也——只是他并未向我真正出過殺招,所以我雖然不适,倒是也能忍住。”

“是否所有妖族都對魔族的氣息分外敏感?”

陸晚不太确定地點點頭,“仿佛是這樣,我先前去了趟千花海,天斓王召見了許多有名號的花妖,去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也見識了不少,與其中幾個搭話時,他們也聊起過這事。”

妖族地界廣袤無邊,遼闊更甚于九州,只是多荒山沙海,又被諸位妖王割據,領地邊界還多有紛争摩擦,次數不遜于與人族這邊發生的争鬥。

在大荒南境,有一片仙境福祉般的山林,其中無四季之分,花蘿競秀,萬樹常蕃,恍若人間仙宮。

那裏便是花妖之王的洞府,號稱千花海的地方。

“他們說,裏界封印有異動,埋骨之淵裏的魔瘴海又升高了丈許,曾有人下去探查,卻有去無回——那裏面的魔族恐怕也增多了。”

陸晚臉色并不好看。

無論是妖族還是人族,沒人希望聽到這樣的消息。

“那會兒他們聊起以前與魔族的戰鬥,”陸晚繼續道:“我才知道,哪怕是這些活了上千年的大妖,對魔族也忌憚如斯,并且會輕易被魔族的氣息驚動——他們說,許多魔族極容易被靈力深厚的妖族吸引,哪怕是那些只被本能驅使的低等魔族,也是如此。”

蘇旭低聲道:“沈翠兒說她不想殺我,卻控制不住。”

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忍不住想到了韓二狗。

兩人初見時,對方身上散發着充滿陰邪氣息的黑暗力量,那時她就對這人極為不喜,後來韓曜的一舉一動,看在她眼裏都變得越發讨厭起來。

而且,她也一直深深忌憚着那個人。

若是這樣,一切就都有了解釋。

只因為那家夥是個魔族,而自己是妖族,他們本是天敵。

至于他究竟是魔族混血,還是由人變成的魔族,亦或是其他什麽情況,就很難判斷了。

“一個死人能變成魔族複活,而且被殺死後莫名消失——我只聽說有封印術能将魔族打回裏界,然而那也要是從裏界跑來現世的魔族,沈翠兒本就是在這裏的,真奇怪。這種事先前還聞所未聞。”

陸晚忽然坐起來,“大師姐,我們來找找你從秦家借來的書卷吧,不知上面可有提及?”

于是,他們三人花了大半天時間閱覽這十六卷游記。

這些并非原件,應當是由秦家人整理謄抄過的,故此收錄在裝訂成冊的書本上。

秦老前輩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風流人物,她的游記寫得十分精彩,字裏行間引經據典,詳細生動地勾勒出一副浩瀚盛大的畫卷,從大荒山川到九州沃野,再到貫穿兩域的曲長幽深的地底迷宮,一切都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蘇旭看得如癡如醉,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入夜之後,她才漸漸回過神來。

那位秦前輩獨自游歷過許多地方,這游記手卷裏有一半是記載大荒風水。

還有一部分是關于中原九州的遺落之地,那些來自遠古時期便已沒落消失的仙門,他們留下了一些損毀的秘境,裏面并無什麽寶物,最多是有些牆刻古書。

關于魔族的記載其實并不多。

事實上,在中原九州之地,關于魔族的傳說本就稀少,絕大多數人只知大荒和妖族,根本不知道魔族的存在。

裏界和現世被割離已有數千年,在九州可見的魔族,幾乎都是魔修們用秘法和大量祭品召喚出來的。

客房裏燃了幾盞燭火,三人各自坐在一處抱着書讀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陸晚忽然嘆息一聲。

他捧着那卷書講道,三百餘年前,荊州西南的水鄉村鎮裏,有個獨身姑娘名喚小荷,她容貌标致、心地善良,有一日駕船打漁,湖上遠遠飄來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小荷好心救了對方,将他帶回家裏照顧。

數日後男人醒了,想要娶小荷為妻,小荷救對方只出于善心,并無情愫,因此斷然拒絕,誰知那男人竟然是個修士,強行擄走了小荷,将她帶回宗門。

“你們猜如何,”陸晚啧道:“這混球是新上任的映月宮宮主,渾身重傷是因為晉入渡劫境,被天雷劈的。”

“可見境界高有什麽用。”

蘇旭嗤笑道:“謝無涯都能對我出爾反爾,這家夥也是渡劫境,算起來差不多,故此強搶人當老婆,也沒什麽差別。”

何昔背對着他們坐在窗邊,臉上的金屬護面拉起,此時忍不住道:“那小荷姑娘恐怕并不簡單。”

“很簡單,并非什麽爐鼎體質,也并非什麽隐世大人物。”

陸晚撇了撇嘴,“這人是個——怎麽說呢,我覺得秦前輩用詞還是太過溫和,我來講吧,不知什麽緣故,他們門派裏男弟子極多,他又是個性子冷漠的天才,小小年紀就入了宗門,說白了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二百五,少數碰到的女修士要麽高冷傲慢,要麽溫婉大方,像是小荷姑娘那樣活潑可愛的漁娘,卻是頭一回見。”

蘇旭滿臉嫌棄:“那只能說明他見識太少了,一派之主,竟然做出如此行徑。”

“所以我說他沒見過世面嘛。”

映月宮坐落在深山裏,小荷也被拘在那仙尊的洞府中。

書上述說那洞府宛如人間仙境,樓閣朱欄玉砌、湖上煙霞浮光,更有瓊漿玉露,一滴足可令凡人數日不用進食。

那男人似乎還對小荷極好,各式羽衣霓裳,各樣寶钿金翠紛紛呈上。

小荷每日強顏歡笑,暗中尋得了離開洞府的方法。

終于有一日,趁着那人出門,她也偷偷溜了出去。

小荷本就聰明伶俐,也暗中學了一點兒法術,竟硬生生躲過了山中的巡邏弟子,從映月宮逃走了。

她不敢回到家鄉,就投奔了在當地益州的表姐一家,本以為就此逃出生天。

誰知,數日後,小荷從集市上歸家,天際冷月如霜,院中血流成河,表姐夫婦死不瞑目,他們年幼的兒子躺在一邊,屍首分離。

那男人提着劍立在庭前,雙目赤紅地看着她,又将她擁入懷中,低聲道:“從此你就只有我一個了。”

“……這故事是真的?”

蘇旭無語地道:“映月宮雖然不算在八派之內,也是有頭有臉的正道仙門,先前給張大善人打工的散修都不會幹出這種事吧!”

不算魔修,有些正道修士也會濫殺無辜,但殺的也是妖族老弱,或是仇人的家小等等。

除了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幾乎再沒有誰會對着毫無仇怨的普通百姓出手的。

有的話,也不會再是正道修士了。

陸晚甩了甩手裏的書,“可惜并非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麽想,小荷被帶回映月宮,還不斷有人勸她,說宮主對她一往情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太過在意她,還有人說是她不識好歹,她能被宮主看上何其榮幸等等,反正最終好像是說服了她,她就和那人完婚了。”

婚後數年,小荷對宮主百依百順。

他卻依然惦記當年的事,縱然再如何寵愛小荷,也不允許任何人指點她法術,只用丹藥給她灌輸靈力以延長壽數。

又過了數年,益州邊境有妖族活躍,大妖鈎山君現世,連着斬殺了映月宮的數位長老,宮主只得親自出馬将其擊退。

待到宮主回到山中,迎接他的是一場鮮血彙聚、骸骨鋪就的盛宴。

群山中回響着凄厲鴉啼,屍體橫七豎八,從廣場一路堆疊到正殿,破碎的髒器灑得遍地都是,幹涸的血跡凝固于層層石階上。

大殿門口高高懸挂着幾顆人頭,赫然是宮主最倚重的幾個親傳弟子。

殿內留有一封書信。

信上以血液書寫道:表姐姐夫,三歲外甥,家中仆婦,俱是無辜,卻喪命仙尊劍下,妾身感君恩情,今日連本帶利奉還。

下面又寫了一句:妾身修為尚淺,自知不是仙尊對手,十年後與君約戰此地,不死不休。

小荷已經不見了。

客房裏一片寂靜。

蘇旭疑惑道:“秦前輩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她并未參與,只是游歷經過了小荷的家鄉,聽人講了這故事,就記了下來。”

“外人如何知道?”

“小荷後來又回了家鄉,給人講述了這個故事,并讓他們盡快搬走,免遭那位仙尊的報複,誰知村民們還沒來得及動身——映月宮宮主在除妖時,被離火王燒死了,死得魂飛魄散,這消息是秦前輩告訴他們的,故此他們也都不用搬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