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1.
我死了,被人殺死的。
居然沒有想象中的痛,也可能是斷氣地太快沒來得及仔細體會,只覺得脖子上被人開了個閥門,血噴泉似的冒……總之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撲地上了,還他媽是正面着地,看力道鼻梁估計要斷了,真是白瞎了老子那張帥的慘絕人寰的臉。
這倒真不是我自誇,你去問問江湖上誰人不知血手無常沈掠長得人模狗樣,一套奪命追魂爪耍的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年紀輕輕身手不凡,百手神兵榜上三十之內,必有我沈掠的大名。惜就惜在為魔教賣命,名聲雖大,卻不是正名,出去喝個茶都能聽見說書的翻我舊賬,帶着一茶館地路人義憤填膺,恨不得扒我皮,喝我血,噬我肉。
一開始我還挺氣地,管小二多要了兩斤牛肉,結果到後面吃不完了,灰溜溜地打包回去,被阿朱一頓臭罵。于是以後我在想喝茶,出門左拐到附近的市場上買個十來斤,管一輩子的。
阿朱是我的小姐姐,我倆一起在勾欄院長大,她大我三歲,因為容貌平平賣不出好價錢,時常被老鸨罵作賠錢貨。後來魔教下山挑選人的時候,她和我打包給了出去……相依為命這麽些年,她已經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也并非沒有動過嫁娶之心,只是我這人生來有病,喜歡男人而并非女人,阿朱這樣的好女人,我是配不上的。
這次臨行前,我将她托付給了別人,我活着,她總惦記,現在我死了,她遲早會忘了我。
挺好的。
少時常聽老人家說,死前能把這輩子的事情都過目一遍,我記性沒那麽好,大多過眼就忘,磨磨唧唧這麽半天也算差不多了,我安詳的閉上眼,只等着閻王爺來收。
02.
……結果老子都快睡着了,一睜眼,太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直辣眼睛。
什麽意思啊?殺孽太重?陰曹地府都不收我?
就在我懵逼的時候,就看着地板上的屍體猛地擡起頭來,雖然滿臉是血但還好鼻子沒斷……不對這他媽不是重點。
我不是死了嗎?
03.
我淩亂了好一會兒才有勇氣低頭,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體重新确認了一下。
嗯,我死了,死于“嘯月公子”淩冉劍下,聽聞說他今年有意盟主之位,幾分鐘前又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殺了我,能拉到不少支持票……
而現在,那支持票估計是泡湯了,因為就在他們打算割下我首級作證物帶回去的時候,我的“屍體”突然詐屍,并被晚到了八百年的救兵帶走,現在正在馬車上療傷。
帶走我的人是右護法于煉,衆人皆知魔教左護法沈掠作惡多端,什麽殺人滅口啊、宣揚教威啊都歸我管,而同為護法的于煉就悠閑很多,主要根本沒人敢招惹他。
沈掠善武,于煉善毒,後者比前者難防,自然要更加忌諱。
似乎又扯遠了……算了,總之我現在正飄在車廂上空,左等右等等不來黑白無常,只好先跟着馬車往回走。
04.
說起來也是奇了怪了,于煉看見我脖子上那麽大個缺口視若無睹,還不要錢地把他那些珍藏了很多年的藥往傷口上抹,真不符合那小子摳門的性格。
或者說其實這家夥也沒那麽讨厭我?我蹲在車廂地角落裏打着哈欠,看着對方把繃帶一圈圈纏上我的脖子……好吧,那已經不是我的脖子。
這要怎麽稱呼?借屍還魂的哥們?
萬一真是詐屍,以于煉那三流的功夫,能在這麽近的距離下躲開攻擊嗎?
我不由自主的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05.
後來證明,這真不是詐屍。
那位不知名的屍體先生醒來之後,開始裝失憶,于煉雖然心中有疑,卻還是把我的事情逐一告訴他了。不過他知道的也不多,畢竟我倆撐死就是個普通同事的關系,算不上親密。
屍體認認真真的聽了,表情那叫一個乖順,看得我直翻白眼。
于煉估計也是受不了了,給喂了個不知道什麽的藥就讓他睡了。
早這樣做不就完了?居然還跟他逼逼那麽久。
老子活着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熱情?
06.
之前忘了說,我雖然死了,但是靈魂還跟這具身體綁定,飛不出方圓十米。之前車廂裏呆悶了,便出去透透風,結果馬車在前面跑,我跟個風筝似的挂在天上,傻得要命,又灰溜溜鑽進車廂裏。
連我自己都覺得陰魂不散,但是沒辦法啊,沒人收我,也沒人能看見我,說話他們也聽不見。至于托夢,那大概是有修為的鬼幹的事兒,像我這種……呃,孤魂野鬼,相當于魔教中等級最低地教徒,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了。
說真的,挺寂寞的。
所以我想投胎啊!有沒有鬼管管了!
07.
一直到第七天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還他媽真沒有。
于是我開始自我反省。
小時候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小人書裏看過,人生前若是執念太重,死了之後就會留在原地無法超生……可我想了半天,還真想不出有什麽能被稱為執念地。
我沈掠活了二十八年,給魔教做了二十年的走狗,雖然名聲不咋好聽,但叫出去至少還是個響亮的,比起那些碌碌無為一輩子的江湖人,我已經是很值得了。
既然事業上成功有為,難不成是感情上?
……
你還別說,還真有一樁可以被稱之“求而不得”的東西。
可既然都是求而不得了,我也沒費心思去求,我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有多聰明,但是自知之明是有的,是我的我死也不會放手,不是我的,我便碰都不會去碰。
再難受不過吃不飽飯,再痛苦不過一劍割喉,這些我都扛過來了,區區兒女情長,能耐我何?
況且那小子心裏頭明鏡兒似的,估計早在十年前就知道我喜歡他了,至今依然沒什麽表示,依舊是有活我幹,有鍋我抗,把人當畜生使喚……不過魔教上下歷來如此,他待我也算得上公私分明,有賞有罰,唯一有一點不滿的是,他自己家裏也帶着面具。
依稀記得有一回我失手辦錯了事,被押到邢部抽了兩百多鞭子,只剩一口氣的時候他來了,踩着黑金的靴子,尊貴的跟萬歲爺似的。
我記得我當時拼盡最後一點兒意識擡起頭,看到那銀色面具的時候,就覺得……這鞭子白挨了。
他媽的這時候都不給看臉,真小氣。
08.
既然都說起這個了,我靜下心,難得開始追憶過去。
頭一回見到秦非月的時候還是在勾欄院,我牽着阿朱,跟一群瘦瘦幹幹地小孩兒站在一塊,等待被人挑選。那一年我八歲,秦非月小我兩歲,也矮了我許多,可氣場上,卻偏偏能壓得我擡不起頭來,我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他當時穿的服飾,一套暗紋地小袍子,腰間挂着玉佩,脖子上一圈兒毛領,跟個小王爺似的。
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他那張臉生得太過漂亮,雖然年紀尚幼,可那眉眼看着就不是一般人,我不知道怎麽形容,我只知道,他擡頭看我的那一眼,夠我記一輩子的。
秦非月有一雙墨綠色的眼睛,似乎是來自他外籍血統的母親,具體是哪一個我不清楚,聽說是死了。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還對他抱有那麽一絲絲的同情,等正式入教後就不再有了,因為這裏上下都是變态,他自然也不例外。
09.
多餘的善心在魔教只是負擔,我也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抛棄了良知,但只要能活下去,什麽都無所謂。
回憶不多,挑挑揀揀後記得地就更少,比較難忘的就是我把刀子捅進一同居住了三年同伴的心窩時,我看着他扭曲的表情,看着噴濺而出地血,溫熱地濺了一身。
那一年,我十二歲,他十歲。我渾身是傷茍延殘喘地趴在屍體上,他踩着風一樣地步伐從高位走下,然後用那只繡着金邊的靴子,擡起了我的下巴。
陽光從頭頂灑下,為他的黑衣披上一層難得的暖色,綠色的眼珠像最無瑕的寶石,漂亮冰冷的讓人窒息。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我答:“沈掠。”
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阿朱曾說它不太吉利,我卻覺得挺好。
只是一開始,不是叫掠奪的掠,而是省略的略。
10.
想了半天,我還真沒想到我是怎麽喜歡上的秦非月,或許是他那張臉太好看了,又或許,是他那天向我伸出的手有點暖。
後來我想清楚了,那他媽是因為手裏的血還沒幹。
不過不管怎麽講,帶我離開勾欄院的是他,教我武學重用我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也是他,他對我的好改變了我的人生,相比起來,他的壞就不那麽印象深刻。何況秦非月從小在魔教長大,他老爹又是那麽個變态中的變态,五歲他來勾欄院收人的時候,手裏頭已經是沾了血的。
還是他親哥哥的血——聽說是那個變态到沒邊前教主讓倆十歲都不滿的小孩子互相鬥毆,最後秦非月略勝一籌,在鎖骨處留了老長一道疤。我有次無意撞見了,疤痕很淡,卻很清晰,這麽多年都沒消掉,當時地情況肯定不太樂觀。
不過比較喜聞樂見的是,前教主命短,在秦非月十六歲的時候便被搞死了,那天我特地下山去買了一壇酒,一個人喝了大半壇,然後……
然後好死不死地給他逮到了,挨了一頓罰。
這麽一想,我真他媽倒黴。
不過比較值得欣慰的是,那一天,他沒戴面具。
11.
十六歲的秦非月已經比我高了,他又穿着教主定制地服飾,是特別張揚的紅,跟新婚嫁衣似的。
還有那代表着最高權力的血扳指——以往它都是戴在老教主手上,秦非月帶着有些大,但不得不說,那抹紅色跟他的臉很配。
随着年紀漸長,秦非月的五官逐漸清晰,是一種雌雄莫辯的美,漂亮又危險,連眼尾都帶着噬心地毒,我被他用目光那麽輕輕一掃,胸腔裏那顆十八歲的少男心便不像自己的了。
在水牢裏關了三天也沒能讓我冷靜下來。
12.
秦非月十七歲開始戴面具,他似乎不喜歡自己的容貌。
那時候我已經十九歲,開始為魔教辦事,面具的材料是我選的,還特地拿着人一家老小去威脅做出來的,連上面的寶石都是我想方設法四處搜羅的,其中上面最大的那顆綠碧玺,也是我冒着生命危險從皇宮裏弄出來的。
但盡管如此,我也不想看他戴上。
畢竟那時候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他的臉。
13.
說了這麽多,實在有些墨跡了,畢竟多愁善感不是我的性格,我這輩子經歷的好事一只手就能數過來,要是整天這麽想,我什麽也不用去做了。只是現在人死了,魂未散,才有精力撿起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掰着手指頭像是要把過去的氣都嘆回來。
說白了還是閑的,于煉本就是個話少的性子,那位屍體大哥估計是怕露餡,不怎麽開口。兩人最常做的就是在這悶死人的車廂裏大眼瞪小眼,我在一旁打哈欠翻白眼。
真無聊啊。
為什麽還不讓我去投胎?
我上趕着投胎不行嗎?
14.
一直等到了魔教,還是沒有人來接我離開。
無奈之下我只能跟着進去了……忘了說,屍體現在還不能活動,因為除了脖子上的致命傷痕外還有嚴重的內傷,我是死于圍剿地,淩冉不過是比較幸運,成了補刀的那一個,我在武學方面還算小有天賦,雖然趕不上秦非月,但能被他重用,也可見一班。
魔教武學中最苦最累、也最容易傷到自己的奪命追魂爪只有我一人會使,這也是為什麽我被稱作血手無常。
現在好了,估計是怨我搶了工作,真正的無常大哥不勾我了,任憑我在這天地間游蕩。
如果能回到過去,我一定好好練劍,真的。
15.
說起來,屍體會武功嗎?
于煉抱着他用輕功地時候,他似乎有些害怕,眼睛是閉着的。
不至于這麽慫吧?
16.
秦非月居然親自出門迎接,這讓我大吃了一驚。
畢竟在印象裏他可從沒對我這麽好過。
把“我”放在床上,于煉開始小聲報告傷情,我繞着兩人轉來轉去地,又湊近了去看秦非月的臉。
以前要是有人這麽做,估計會死的很難看吧?
我一邊想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對面的于煉一擡頭,愣住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面具上那拇指大的碧玺中,隐約印出了一個人影……
17.
他話說一半停下了,秦非月皺起眉,有些不耐,“你說他受了內傷,還有呢?”
“還、還有……”于煉結巴道,這時候我已經閃到了秦非月身後,他看不見我,只當剛才是眼花了。“還有……脖子上有外傷,傷口有些奇怪。”
“何出此言?”
定了定神,于煉雙手抱拳,微微鞠了一躬,“像是致命外傷後自主修複了,雖然這麽說有些詭異,可傷口上看來的确如此。”
淩冉那一劍直接割開了我的動脈和氣管,可屍體蘇醒之後卻很快就能說話,嗓子啞不啞是另一回事,這的确很蹊跷,也違反了醫學常識……我抱臂坐在身後的茶幾上,看着秦非月微微繃緊的唇線,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感受。
毫無疑問地,他在關心我。
為什麽?
我有什麽值得他關心的?
而對于于煉提出的問題,那個人似乎不想深究,只是道:“活着就好。”
好個屁,我想,老子已經死了。
18.
若說死了之後有什麽好處,大概就是……好吧,我實在想不到。
作為鬼魂的我無法觸碰任何物體,就連人都能面對面穿過,這種事情一開始挺神奇的,可時間長了,也就是那麽回事兒。
屍體在養傷,我出不去房間,只能在周圍來來回回的轉,我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能不能将對方的靈魂從身體裏擠出去,可不管是躺在上面、下面還是重疊,都沒有絲毫用處——畢竟我坐起來的時候,雙手還是透明的。
除此之外,我不會餓不會渴也不用睡覺,被陽光直射也沒有太難受的地方,真不知道是我靈魂太強大還是老天爺不收我,我甚至賭氣般地有過魂飛魄散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這輩子老子夠慘了,下輩子指不定能投個好胎,憑什麽就折在這個坎兒上過不去了?
不就是耗着麽,誰怕誰啊。
19.
說起來最蹊跷的,還是秦非月。
他簡直換了個人,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雖然不怎麽說話吧,可總帶東西來,大多是一些稀奇的補藥啊……反正,我以前是沒見他拿出來過。
他似乎瘦了些,又似乎沒有,反正腰身還是那麽的好,腰板還是那麽的直,裹在精致的服飾中,簡直……我形容不出來,恐怕天人之姿也莫過于此。
而且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
我覺得蠻驚悚的。
上一回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他看着細心篆養地毒物。作為教主,秦非月懂得東西比我和于煉加起來還多,只是他是掌櫃,我倆最多是跑腿地小二,一般情況下都輪不到他出手,于是便愈發深藏不露。
之前忘記說了,我十二歲那年通過選拔,成為了秦非月的侍衛,說是親近也不為過,只是秦非月這人,年紀小小便心機深沉,我跟了他這麽多年,從沒看透過他的心。
而現在……卻是更看不透了。
20…
現在的一幕正進行到,秦非月盯着屍體看,他也不說話,就用那雙深綠色的眼睛盯着你,就能把人吸進去。
我在一邊很破壞氣氛地翻着白眼。
又過了一會兒,我眼睛都酸了,才聽秦非月緩緩開口。
“我聽于煉說,你失憶了?”
于煉那個三流大夫連我死沒死都看不出來,他說的話你也信。
我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盯着秦非月,不過對方的眼神裏帶着明顯的懷疑,只是在表情上,他控制的不動聲色。
我和他相識二十年,也就只有我能從中看出點什麽,換任何一個人來,都做不到。
可我并不為此自豪或者驕傲——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他的狗,狗就要會看主人的臉色,這樣才能決定我得到的是棒子還是骨頭。
但屍體先生明顯沒這個眼力,他只是惶惶然地點了點頭,說了個嗯。
下一秒,我就看見秦非月眯起眼睛,他不高興了。
不過他也絕對查不出什麽來,畢竟那确實是我的身體,只是內芯換了這種事,沒有人會信。
擱我我也不信——如果,我現在不是在一旁看着的話。
21.
接下來不出我所料,秦非月開始展開試探了。
我坐在屋檐上,看着頭頂明朗的皓月,掰着手指頭細數有哪些方法……又或者是,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哪些東西。
十二歲的時候我被他選中,在後腰處烙下了一個月字——他不屑于他爹給他的姓,花了三天時間親自刻了這麽個烙鐵。
當時我跪在地上,他踩着我的肩,堅硬地靴底有些硌,說實話,屈辱倒是沒有,只顧着疼了。
倒是回去以後傷口發炎了好幾天,急得阿朱到處求人,被他知道了,帶着金瘡藥親自過來,進門只有一句話。
具體是什麽我想不起來了,大概就是記賬之類的,因為在我傷好之後,又挨了一頓鞭子。
這是其一。
22.
其二有些特別。
十五歲的時候,秦非月開始煉蠱,是那種會讓人聽話的蠱。他頭一回成功之後,開心的兩天沒睡着,到處找人試藥。
那會兒他父親在教中獨攬大權,秦非月身邊唯我一人,他本來沒想找我,是我主動攬功——因為阿朱從小營養不良,一個女孩子瘦幹幹的,我想換一些調養身體地藥來,再給她換些衣服鞋子這類的。我不懂女人喜歡什麽,但我知道是人都愛漂亮,阿朱也不例外。
秦非月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同意了。
結果自然是我高估了自己,抱着肚子疼得死去活來,可秦非月喜靜,我便咬着背角,眼淚鼻涕汗水止不住地淌,渾身都痙攣了,又不敢貿然用內力去壓,疼暈了又醒,反反複複折騰了一晚上,等天亮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虛脫了,癱瘓在床上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秦非月就站在床邊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我。
我沖他笑了一下,估計很難看。
反正從那之後,我的身體裏就多了個玩意兒,每當他吹響笛子的時候,就會發作。
挺疼的,但還好。
畢竟這麽多年,該習慣了。
23.
其一其二都講了,再來說說其三吧。
魔教武功講究速成,畢竟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培養一個高手的成本太高,何況人在江湖,魔教又是個高危行業,指不定哪天就被仇家弄死了(例如我)。相對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去做虧本生意,倒不如創造一套高風險、高回報的內功……嗯,就是我練的那個。
我八歲開始學武,在同齡人中已經算晚的,加上為了想活下去特別拼命,導致根基不穩,隐患要比普通人還大,每年月圓之日的子時,體內真氣逆行,時刻都有走火入魔的風險,而這樣的情況一年随着一年逐漸加重,從一開始我自己便能扛過去,到了後來不得不以藥物輔佐,而近幾年,都是教主大人親自出手。
秦非月的武學套路比我們高上不止一點半點,加上他天資過人,聽說現在練地功夫,還是自己改良過的,具體多牛逼我不清楚,反正沒有什麽風險,只剩下速成。
逼逼了這麽多,我只想說這其三,便是月圓之日子時“嘯血功”發作,若我自己控制着身體,說不定還能……靠!
24.
突如其來的陣痛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跪在屋檐地瓦片上,手臂一陣劇烈地顫抖,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回神之際,我已經穿檐而下,直直落到了房間裏。
當然這不會發出半點的聲音,畢竟我已經死了。
可為什麽還會這麽痛?
25.
我疼地表情都扭曲了,整個人……不,整個魂特別沒形象地在地上滾,反正也不用擔心會撞到東西……這算是死了的好處嗎?
所以到底有沒有誰來告訴我,為什麽月圓之夜的子時,疼的是我不是他?
26.
門似乎被打開了……秦非月來了嗎?
屍體睡得真熟啊……靠,憑什麽……
我想殺人……
27.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感覺我真的要魂飛魄散了……這種方法有點冤啊?
28.
我迷迷糊糊的看見秦非月将手捏上了屍體的脖子,這是要滅口嗎?
我說……換個方式吧大哥,我都被割喉了又要被掐死,你們為什麽都跟我的脖子過不去啊……雖然現在不是我的。
直接在心窩子上來一刀怎麽樣?
反正他連殺人的姿勢都那麽好看。
……媽的,我怎麽還有閑心去想這個。
真是活該被掐死!
29.
等到那股撕裂靈魂的疼痛逐漸散去,天也亮了,我趴在地板上翻着眼皮,只覺得像是又小死了一次。
相比之下那個用了我殼子的屍體兄可就安穩多了,睡得跟豬似的,秦非月還在旁邊陪了一宿……操,要我現在能動,我肯定第一個弄死他。
本來以為這些年我脾氣好轉了,看來骨子裏的殺心依然未變,難怪閻王爺不收我。
這是報應嗎?
我長長出了口氣,艱難的翻過身來,滾到了秦非月的小腿旁。
他托着尖尖的下巴,歪着頭看着熟睡的屍體……且當是看着我的臉好了。他看着我的臉,眼神晦暗難辨,我盯了一會兒有些累了,便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将腦袋虛浮地擱在他的肩膀上。
小時候,秦非月不懂得愛惜身體,有一回突然就睡着了,恰好我坐他旁邊整理東西,他直接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給吓得三個時辰都不敢動,一直等他醒來。
結果是他抽了我一頓,疼到說不上,就是冤。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這樣睡過,再困也繃着一根弦,看着都累。
而現在,我也有點累。
我靠着他的肩膀閉上眼,心說這樣睡過去也好。
這樣安穩的、長長久久的一覺……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30.
事實證明老天不收我,他是說話算話的。
我以為我虛弱的都要再死一次了,結果稍稍打了個盹兒睜眼,依舊他媽的活蹦亂跳的,精神到連我自己都怕。
然後現在的情況是屍體還在睡,秦非月還在看着……似乎一切都和剛才沒什麽區別,我轉頭去看屋子裏的香爐,發現才過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
我伸了個懶腰,湊到秦非月對面坐着,借着他面具上的寶石當鏡子。說來也是詭異,任何東西都映不出我的身影,唯獨那拇指大小的碧玺,跟面小鏡子似的,我也就只有在這裏才能緬懷一下真正的自己……嗯,臉色慘白,脖子上一道刻骨的傷,蠻驚悚的。
難怪于煉會吓到。
我把我有些亂的頭發稍稍梳理了一下,正想着用衣服擦擦脖子上的血,就見秦非月突然動了。我的身後傳來一聲沙啞的低吟,回頭一看,卻是屍體終于睡醒,正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
說實話……看着自己的臉做出這樣的表情,我還是挺不适應的,畢竟照我的警惕,根本不可能睡得跟死豬一樣。
秦非月除非瞎了,不然不可能看不出來。
所以他現在應該是裝作看不出來。
一定是這樣。
31.
總而言之,屍體醒了,秦非月問了幾句,現在屍體在換衣服,他在一旁看着。
秦非月是想看看我後腰的烙印,這個我知道。
但是這個氣氛怎麽有點不對?
屍體你羞澀個屁啊,這又不是你的身體。
我恨鐵不成鋼地磨着牙,在秦非月眼前閃來閃去的,想借着寶石吓他一下,結果這傻逼只顧着看衣帶了,死活不肯擡頭看秦非月一眼。
我伸出手作爪狀,狠狠拍向他的天靈蓋。
毫無意外的穿了過去。
媽的。
32.
我現在轉行做個厲鬼還來及不?
還有我生前殺了那麽多人,怎麽都沒人來找我啊?你們都投胎啦?
媽的這還真是報應啊!
33.
現在我有點發愁。
因為我剛才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作為一個孤魂野鬼,我,居然沒前途。
雖然現在不會餓不會渴也不會死了,但我別的先不說,在魔教勤勤懇懇這麽多年,培養了一顆不懼生死的上進心……現在居然就這麽報廢了。
就在我焦躁地抓頭發的時候,秦非月終于看不下屍體手裏纏成一團的腰帶了,于是他走上前……?!
我瞪大眼,看着他從後摟住屍體的腰,手把手地将腰帶系好了,動作溫柔地毛骨悚然。
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是溫情的一幕,可我卻只覺得背後發涼,因為抽身之時,秦非月分明在我後腰的位置拍了一下,那是我的弱點,經不得人碰,他當年會選擇烙在那個位置,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所以秦非月觸碰我後腰的時候,那種傳自于靈魂的危機感油然而生,我無法遏制的顫抖起來,只覺得狼入虎口,命不久矣。
偏偏那個屍體卻只是露出嬌羞的表情,耳朵都紅透了,看得我眼前一黑,只覺得奇恥大辱也不為過。
秦非月最看中我的無非是一身武學,以及那個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生死不懼的忠心。
我不覺得屍體能有我那樣的覺悟,可若是連前者也無……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削瘦地五指蒼白而有力,只需輕輕一捏便可絞碎人的骨頭。
若我還活着,定會親自殺其滅口——魔教不養廢人,哪怕他此時占據我的身體,也一樣。
可我已經死了,成了現在這個不得超生的鬼樣子,眼睜睜看着那人占我驅殼,敗我名聲,毀我信譽。
真是再憋屈不過。
34.
就在我變着法子把手往屍體脖子上伸地時候,秦非月突然擡起頭來,銀色的面具光芒一閃,我便從那寶石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黑衣黑發,血塗半臉,表情還特別猙獰……此時趴在屍體的肩上,一雙眼血紅血紅的,到真與那厲鬼無差。
可厲鬼傷人,我傷不了。
我只能看着……看着他們,看着自己,連吓唬都做不到。
真他媽太氣人了,要早知報應會是如此操蛋之事,我生前定要偷摸地做些好事,哪怕被發現後抽上幾鞭子,也好過現在這般煎熬。
35.
左護法被魂穿了,除他本人外居然無人知曉此事,就連一向精明的教主都在睜眼瞎,更別說沒什麽話語權的其他人。
我生前為魔教赴湯蹈火,死後還得嘔心瀝血為其着想,我這是欠着誰的了?
愁死我了。
36.
可坐以待斃不是我的性格,我開始時不時在兩人眼前晃悠,有時候他們摟到一起了或是互相對視,我就往中間一戳,然後作猙獰狀,只盼着能吓到屍體。
後來……後來我懷疑他是真的瞎了,還是礙于教主淫威不敢擡頭直視,沒事還紅紅耳朵紅紅臉,秦非月面上沒什麽表示,一雙眼睛冷的快要掉冰碴子了,我甚至不敢與他對視,因為羞愧和……恐懼。
他越來越反常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溫柔越多,我越覺得毛骨悚然——如果他現在把我關進水牢裏拷問上那麽十天半月,我反而還安心點。
現在又是走得個什麽套路?
我看不明白,所以有點慌。
而最讓我慌亂的是,屍體似乎真的不會武功。
秦非月親自試探暫且不說,他走個臺階都能摔倒,還讓于煉過來上藥。
于煉這小子自打回來後邊不怎麽露面,今日難得一見,确是憔悴了一點。他看着屍體的目光是散的,仿佛在透過他去看什麽人……我左顧右盼,只期望秦非月能在這時候來一趟,可他終究沒來。
一直到于煉收拾好藥箱離開,我都在嘗試用各種方法傳遞信息,可目前能映出我身影的只有那顆碧玺,我想了一下,估摸着是與上頭沾了我的血有關。
當年的我為了那顆寶石,連挑三名大內密衛,左臂在鬥争中手上,血順着指尖落在了碧玺之上。
我回來用清水洗了好久,才敢拿去給工匠鑲嵌,畢竟教主大人潔癖嚴重,我怕他嫌棄。
畢竟只有這樣純粹的寶石,才配得上他的眼睛。
37.
不小心又扯遠了。
總之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物,能映出我的身影。
那就是我貼身攜帶了數十年的兵器,無常爪——那物此刻應該落入了正派人士手裏,畢竟于煉救我便已經勉強,更別說再去撿東西了。
我不怨他,就是有些可惜。
那爪是秦非月贈我的,用雪山寒鐵所制,鋒利無雙,自帶一股寒意,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大漠,無常爪的表面都會凝出一層白霜。
我對此愛惜非常,因為上頭還有秦非月的刻字,是他親自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