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幾盞燭燈照亮書房, 仙姿佚貌的男子一襲白衣, 坐在上首翻看書卷。
下方跪着的佩雯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她午後剛掃了雪回來, 就聽聞靜居的孔媽媽已經等了她好些時候了。
其他人都笑言她說不得要飛黃騰達了, 這以前還沒這樣的事兒,三公子的靜居可是塊寶地。
但她不知是否自己犯了什麽事, 在今日以前, 三公子可能都不知懋南院有她這樣一個粗使丫鬟。
她看到一旁跪着的是她未婚夫婿婁尚,婁尚不斷向她使眼色,但她看不明白,這下就更慌了, 生怕兩人還沒婚成, 就被主子家給趕出李府,他們還指着在李府過下半輩子呢。
司棋端上泡好的龍井茶, 又重新站在李崇音身後,看着佩雯的樣子,想起雲栖比佩雯年歲還小,怎麽都是粗使丫鬟出身, 差距就這麽大。
李崇音泯了一口,卻覺味道缺了些什麽, 也不再碰那杯茶。
“只是尋你來問問, 無需緊張。”李崇音将放在一旁的另一只手籠拿了起來。
一開始婁尚說是母親做的,就漏洞百出,也怪不得九殿下不滿了。只是那位殿下給了他的顏面, 沒有當面申饬罷了。
不提婁尚那閃爍其詞的态度,就說手籠并不是慶朝普通老年人會做的東西,大部分人連看都沒怎麽看過,它早在漢朝就出現了,當時叫千金縧,專供貴族,因其穿戴繁瑣,使用較少,到本朝更近乎于無。年輕女子倒有可能翻過典籍,雖說佩雯一個大字不識的丫鬟會知道,也有些蹊跷。可沒更好的解釋了,興許是看了懋南院裏書屋中的書冊。
“這是你送與婁尚的嗎?”
“是、是奴婢。”
“擡起頭說話。”在李崇音看來,只有眼睛才能最清晰表達一個人的想法。
佩雯緩緩擡頭,慌張尤存。
是個模樣清秀,但眉宇間帶着恐慌的丫頭,約莫有十五歲。
“你這做法很是新奇,是如何想到的?”李崇音放低了聲音,看着眉眼溫柔,很容易令人産生信任。
佩雯着實一愣,她一直知道三公子是多麽令人傾慕的存在,可他一直是那冷漠的模樣,這樣遽然的溫柔實在令人無法冷靜下來。
婁尚張了張嘴,看到未過門的妻子被少爺一個笑容,就迷得暈頭轉向的,心都拔涼拔涼的。
他家三公子總是這般,無意識地任由女子淪陷。
佩雯哪知道當初雲栖如何想到的,但她答應過雲栖不能提到她,只能猜測着雲栖當時的想法:“是婁尚他冬日會生凍瘡,手都爛了,塗抹膏藥總也不見好。便想了這法子,能保暖又能讓他做事不臃腫,是不是……做錯了?”
她說到最後,尾音都在發着顫。
“沒錯,可是大大的功勞,以後你們成婚後想念婁尚,也可申請來靜居。”對于聰慧的人,李崇音從不吝啬自己的提攜。
這消息對佩雯來說喜出望外,但想了想靜居的争奇鬥豔,這裏的女子競争最為激烈,就是雲栖這樣有二夫人撐腰的婢女都有些艱難,她還是默默打消了年頭。
“謝三公子。”
“手籠做的很好,将來說不得有大用,賞賜也不能少。聽聞你們擇日即将完婚,我這裏備了五十兩白銀,就當送你們的新婚賀禮。”那都是方才回府時,魏司承讓小太監送來的賞銀,若是将這分指手籠獻上去,三爺黨能得的好處何止區區五十兩,所以收得心安理得。
李崇音當然看不上,不如作為賞銀,也能讓這對小夫妻更用心伺候,一舉二得。
看着司棋端着托盤走來,将那布蓋掀開,正是要晃瞎人眼的白銀,五兩一錠,共十錠。
佩雯長這麽大,哪裏看到過那麽多銀兩。
佩雯和婁尚本來以為問完話就結束了,不問責就算不錯了,不曾想到會得這麽多好處。
兩人顫顫巍巍地接過後,走了幾步,佩雯實在受不住良心的譴責,即便她答應過雲栖不能說出她,但這麽多銀子,拿着太虧心了。
佩雯将托盤塞入婁尚懷裏,砰一下朝着李崇音跪下。
李崇音還在研究那手籠,實在佩服這奇思妙想,見佩雯跪的這麽狠,起身過去打算親自扶她起來。
卻聽佩雯伏在地上說道:“這分指手籠不是奴婢想出來的,奴婢連原來的手籠長什麽模樣都不清楚,又怎會做這改良版。”
“你的意思,它不是你做的?”李崇音居高臨下的眼神,實則具有威懾力。
佩雯心跳得厲害,還是将話說了出來:“奴婢有參與做,只是出主意的,還有幫奴婢畫圖樣,以及做收尾的都是……雲栖。”
“為何一開始不說?”
“雲栖,她希望奴婢保密。”
…………
雲栖在靜居的日子很清閑,她好不容易擺脫了李崇音的關注。現在就尋着機會多陪陪餘氏,還有将前世學到的再鞏固一下,例如女紅、習字、舞蹈等,春節期間不得動用針線,她自然不能做女紅。看書也看累了,只剩其餘幾項能力練習了,興致來了,會在房內哼着調子舞上一曲。上輩子李崇音讓專人訓練過她,她私底下也喜愛這種舞動時輕盈的感覺,只是不能随意在外展現出來罷了,畢竟太輕佻了。
她舞在興頭上,臉上布着細汗,讓整張臉更顯得晶瑩剔透。
這時,司棋敲響了房門。
雲栖立刻停下了動作,緩了緩氣,穿上繡鞋,定了定呼吸。
開門時,她除了還有一絲喘,沒什麽異樣。
“怎麽這麽久才來開門?”司棋看着有點急。
“沒什麽,剛睡了一會,姐姐來是為了?”今日不是司棋當值嗎,而且李崇音最近好像挺不待見她的,也正合她意,雲栖正覺得身心輕松。
“快來,三公子讓你過去。”
“啊?”
雲栖問了半天,司棋也閉口不談。
這氣氛讓雲栖都有些心慌,快速回想自己最近做了什麽,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
兩人出門的時候,雲栖總覺得有人在觀察自己,雖然那感覺非常玄妙,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左右尋了一番,也沒發現其餘人在附近。
司棋:“怎麽了”
雲栖:“沒什麽。”
乙醜躲在陰影處,立刻隐了身形,沒想到雲栖這麽敏感。
雲栖到書房的時候,佩雯和婁尚都已經不在了,只有李崇音俯身書寫,粗粗看去,筆走游龍,筆下有力。
雲栖行了禮,見司棋已經自覺退下,雲栖明白李崇音在書寫的時候,不喜任何人出聲。
她有些不安地走了過去,撩起袖子,以為他磨墨。磨墨也是有講究的一門學問,速度的快慢與輕重都要把握得當,重了輕了都不行,力度也要勻得前後一樣。
李崇音沒看她,專心一致。
雲栖亦是靜靜垂頭,無聲的默契暈開。她沒細看,但能感覺到李崇音的字比前段時間越發有氣勢了,他用的居然是甚少出現的行書,是他最擅長的,也是前世教她的。雲栖目光有些恍惚,像回憶到了前世某個畫面。
寫完最後一個筆,李崇音擱下比,輕笑:“看看寫的如何。”
雲栖哪會随意評價,直接道:“三公子的字自是極好的。”
他寫了一首詩,每一句都由前朝詩人所作,詩句簡單易懂,雖是截取,合成一體卻別有一番意境。
“雲開灑膏露,栖息在何處。有如女蘿草,心閑同海鳥。”
雲栖讀着,覺得很有些天高海闊的意味,又仿佛在形容一女子。
雲栖目光倏然一頓。
這是一首藏頭詩!每一行最前面的字連在一起,是:雲栖有心。
有哪個奴才能讓主子寫藏頭詩,恩過了就不是恩,而是罪,雲栖鬓邊落下一滴冷汗,不停揣測李崇音的用意,行為上也不含糊,立刻跪了下來。
“你跪什麽,我讓你跪了?”
“雲栖不敢。”卻怎麽也不敢再站起來。
“那就解釋一下,為何你身為貼身丫鬟,卻始終沒盡到你的職責。你這半個月,都做了些什麽事務?”他深知,雲栖藏得這麽深,連這麽一點事兒都要別的小丫鬟保密,必然是不會輕易說實話的,只是雲栖太過謹慎,怎麽讓她說出來就是個考驗了。
雲栖眼前一黑,這怎全成了她的問題,分明是他不願意看到她,記得幾次偶遇他都是視而不見的。
當然,主子是永遠不會錯的,有錯定是下人的錯,雲栖沒絲毫辯解。
“扣你半個月的月錢吧,過年的賞錢也是沒你的份了。差事有所懈怠,太閑了怎對得起貼身丫鬟的身份。”
“是,謝三公子。”雲栖只覺得心在滴血。
“另外,再解釋解釋這個怎麽想到的吧。”
李崇音扔了那手籠在她膝蓋前,雲栖定睛一看,眼皮輕跳。
這是她幫忙做的,自然認識。
露指手籠,前世是在軍營裏先興起的,讓不少邊關将領過冬更容易了些,還因此龍顏大悅,讓不少獻策的京城世家都得了賞賜。
因為軍營裏用的較多,京城這邊暫時沒出現,也是正常。她讓佩雯保密,只是想少惹事端。
她印象裏,這是早就普及的。
難不成,現在還沒出現?
大雪覆蓋的道路上,小太監德寶緩慢地趕着馬車,擔心路滑翻了車,要知道裏頭的主子還與名角秦水嫣在閑聊着,怎可擾了主子雅興。
前頭卻被一馬車阻攔,兩車相遇,那馬車上的車夫也是有禮,先下車行禮。
德寶細細一瞧,那馬車夫有些眼熟,他認出了是誰家的。
立刻拉了缰繩,輕聲向裏頭的主子說了幾句。
車簾被拉開,魏司承親自下了車。
迎面走來一蒙面女子,嬌美的面容在面紗下若隐若現,更添神秘。她穿着華麗的雪白狐毛裘衣,幽幽的目光朝着魏司承看去,很是惹人憐愛。
“漪寧見過殿下,祝殿下新春吉樂,年年有今朝。”女子盈盈下拜。
“杜六姑娘也要與我這般生疏嗎,像是祝壽詞似的,可把我給喊老了。”魏司承微微笑着,親自扶起了她,顯然與來人是熟識。
杜漪寧是宰輔千金,杜家嫡次女,排第六,最小的女兒。因神童之名而從小備受關注,極受淑妃疼愛,與淑妃是表親關系,是淑妃心目中最為期待的三皇子妃,由于年歲還小,這事兒暫時擱下,她經常來往淑妃的宮殿,自然與幾位皇子也是熟悉的。
魏司承見杜漪寧的手有些凍僵了,指尖凍得通紅,就把自己的暖爐放了過去,杜漪寧雙頰微紅,有些羞赧,朝着魏司承輕輕一禮,剎那風華迷離。
杜漪寧心中有些喜悅這位天潢貴胄的體貼,這世間也沒多少男子能這般體貼入微了。
魏司承:“你這是特意等在此處,與我拜年的?”
“當然是來拜年的,好些日子沒見九殿下了。另外還有一事,也不知漪寧能不能幫上忙,”杜漪寧俏皮地笑了笑,賣了個關子,随後從婢女手中接過宣紙,将之遞了過去,“九殿下請看。”
魏司承接了過來,看到上面的圖案,愣了一下。
杜漪寧看他驚訝的目光,只覺得也不枉費她在這裏等這麽久了。
她聲音悅耳,緩緩道來:“您前些日子與三殿下,不是說希望為聖上分憂嗎,邊關疾苦,若有些保暖之物就好了。這是我專門想出來的,我稱它為手套,慶朝應是沒有的。它能夠分指,也可只作半指,若是皮質的更可防水,可以用來……”她想的細致,先抛磚引玉,把圖紙放出,引得對方贊賞,再做出實物來才更有震撼效果。
杜漪寧說了很久,卻發現魏司承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欣賞與驚喜。
魏司承沒打斷對方,聽完後,莞爾一笑,讓車中的秦水嫣将放置在茶案上的物品拿過來。
杜漪寧這才發現車中居然是有人的,還是個容貌相當魅人的嬌娘。
那軟言軟語的,就是她一女子,都覺得酥軟。
她臉色微微一變,随即恢複常态。
秦水嫣将那魏司承研究了一路的手籠遞了過去。
魏司承将它取來,道:“你晚了一步,說的可是它?”
杜漪寧看清後,震驚地退後一步。
怎麽可能,難不成還有穿越者?
魏司承觀察着杜漪寧的變化,有些奇怪,随即又閃過一絲銳利的鋒芒。
只是過于震驚的杜漪寧沒注意到罷了。
“還有,慶朝并非沒有此物,這是從漢朝就流傳下來的,只是之前的太過繁冗,大多皇室貴族不愛使用,它叫做手籠,你沒見過它,又怎麽作出了這張改良後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