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莊敬自不知太子心中所想, 捧起湯盅,喝了兩口,潤過嗓子之後, 方看向太子。

“你還沒告訴我,太醫怎麽說的。”

“等。”

“真是一群廢物。”莊敬似乎不意外這個答案, 輕輕嘆了口氣,“母妃收到急報, 本想親自過來的, 王福元好說歹說勸住了, 她便遞了話叫我過來守着。”

承乾宮裏不少人都是慧貴妃安排過來伺候的, 從前服侍徐幼寧的桂心就是其中之一。

東宮裏有什麽風吹草動,長春宮立馬就能知道。

太子入主東宮未及一年, 除了慧貴妃的人,還有皇帝的人、皇後的人,以及許許多多

慧貴妃雖然沒有來, 但此刻在長春宮中, 一定如坐針氈。

姐弟二人默默坐了一會兒, 莊敬道:“若是孩子沒了, 你打算如何處置那姑娘?”

處置?

“她為何需要被處置?”太子反問。

莊敬聽着他的回答, 對上他深邃的眸光, 欣然道:“我是喜歡幼寧的,聽你這麽說, 你已經有數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母妃是怎麽想的,母妃有母妃做事的方法,我有我做事的原則。”

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太子問:“皇姐, 燕渟離京的事,你知道嗎?”

莊敬望着太子,似乎并不意外太子會這樣問,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雪梨湯之後,方盈盈道:“你想說什麽盡管直說。”

太子似乎斟酌了一下:“他最近跟莊和走得很近。”

“所以?”

“皇姐,你應該很清楚,燕渟對我而言,永遠是敵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早日回到北梁,登上東宮之位。”

“那你想讓我怎麽做?”

“別再見他了。”

“李深,我可以答應你所有的事,只除了這一件。”莊敬的聲音很輕,語氣卻異常堅定。

兩人目光相接,莊敬的眼神沒有絲毫膽怯和退縮。

“皇姐,你犯不着因為一個燕渟……”

“怎麽欲言又止?今日母妃不在,就我們姐弟二人,有什麽話盡管直說。大不了明個兒一早,全忘了。”

聽着莊敬的話,太子輕笑了一下,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書案。

“成奚的心思,你應該明白吧?”

莊敬搖頭。

“是不明白?還是不想明白?”

“是不在意,所以沒想過。”莊敬答得坦然。

“為何?像成奚這樣聰明有能力的人,我以為你很喜歡。”

莊敬望着太子不解的模樣,頓時掩面笑了起來。

“皇姐為何發笑?我說的不對嗎?這京城裏每日去成奚家裏的媒婆可不少。”

“既然這麽多媒婆登門,他為何至今沒有婚配?”莊敬揚起下巴,反問道。

“因為他心裏只有皇姐。”

莊敬止住了笑意,正色道:“我也一樣。”

“可是,你既然答應了母妃為你安排的婚事,為何不選擇成奚?如果你選了成奚,母妃一定會同意?”

“因為我知道,他是你的至交好友,所以我沒有選他。”

宮中人盡皆知,莊敬公主成婚兩年,從來沒有回過公主府,莊敬的驸馬在公主府納了三房小妾,如今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了。

太子淡笑:“好吧,該說的我都說了。”

莊敬笑起來:“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跟自己的弟弟談這樣的事。”

“我只是不想看着成奚自苦,也不想看着你……”

莊敬輕笑着打斷他的話:“我可一點也不苦。”

“當真?”太子自是不信,“燕渟,他能給你什麽?他自身難保,什麽都給不了你,有朝一日他平安回到北梁,他也絕不可能帶你走。”

“他不帶我,我可以自己去。”莊敬說完,見太子盯着自己,輕松笑道,“我胡說的。”

太子一時分不清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你得明白,離開了南唐,你就對他一點用處都沒有了。他更不可能給你什麽。”

“李深,有些事情是可以算計可以謀劃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比如?”

“我現在跟你說不清楚,等你有一天遇到了一個人,你自然就會明白。現在我跟你說什麽,你都會只當我沖昏了頭腦。”

“皇姐的意思是,将來我會遇到一個人,令我喪失理智,暈頭轉向。”

“你能露出這樣的表情,說明此刻你還沒有遇到。”莊敬說着,嘆了口氣,“當然,你在這個位置,遇不上這樣的人更好。”

莊敬說完,見太子似有所意動,心念一轉,問道:“莫非你已經遇上了?”

方才姐姐說話的時候,太子心裏的确冒出了徐幼寧的臉。

即便他不願意承認,但他心裏清楚,他有點在意徐幼寧。

不僅僅是在意她懷着的孩子。

但要說喪失理智,暈頭轉向?

絕無可能。

太子篤定地朝莊敬搖了搖頭。

“你剛才想的人是幼寧?”莊敬問。

太子抿了一下唇,沒有說話。

莊敬輕笑起來,不留情面的說道:“你身邊就這麽一個女人,承不承認有什麽分別?”

見太子不自在地別過目光,莊敬忍着笑:“你這人真是霸道,就許你在我這兒問東問西,我說一句你就不高興了?”

太子依舊板着臉。

莊敬道:“幼寧是個老實孩子,乖巧又善良,自從她進了承乾宮,我發覺你比從前有趣了不少。”

“我以前很無趣麽?”

莊敬笑而不語,留一個眼神叫太子自己體會。

片刻,又道:“她身份特殊,母妃未必會容留她。你若對她有想法,該早做打算。”

“皇姐指的是什麽打算?”

莊敬收回目光,捧着雪梨湯飲了兩口,淡淡道:“幼寧怎麽進東宮的,你我都清楚,如今對外說是侍妾,其實她連個侍妾的名分都沒有。你既然在意幼寧,就盡快許以位份,表明心跡。不然,将來她一定會離開你。”

離開?

“她既然進了承乾宮,不管有沒有生下孩子,位份早晚會有。在太子妃進東宮之前,我不想節外生枝。”

莊敬的薄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話。

罷了,該提點的她都已經提了,怎麽做決定是李深的事。

若終有一日燕渟帶着幼寧離開南唐,李深不能怨她。

“皇姐今晚打算留到什麽時候?”太子似乎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話鋒一轉。

“趕我走?”莊敬問。

太子輕笑,并不回答。

“母妃心裏着急,我走不了,必得在這裏等着,等有了結果之後,進宮回禀。”

“只怕要等到明兒一早才會有結果。”

太醫說了,平安過了這一夜才算是真的平安。

莊敬長長舒了口氣:“長夜漫漫,這可有得等了。”

“別擔心,這裏給你做的事可不少。”太子說着,從書案的一旁将今日尚未批閱完的幾沓奏折盡數推到當中,“皇姐,有勞了。”

“怎麽這麽多?你每日都要看這麽多嗎?”莊敬驚訝道。

“這只是一半。”另外一半,他下午已經批閱完了。

“搞砸了你可別怪我。”

“不怪你,再說,你也不可能搞砸。”

他們倆從小一塊兒念書,莊敬肚子裏有多少墨水,太子很清楚。

枯等一夜,只會愈發焦灼,倒不如找些事做。

莊敬笑笑,不再推辭,輕輕将袖子挽起。

“這支筆好用。”太子遞過他用慣的毛筆。

那是一支白玉管碧玉鬥翠毫提筆。

“這是父皇給你的吧?”

“嗯,我開蒙那一年,父皇送的。”

莊敬接過,拿起最上頭的一本奏折,翻看起來,聽着太子緩緩道:“今夏洪水肆虐,多地或多或少都遭了災,各州府各縣都上書向朝廷求救,這些奏折裏頭災情不等,若是死傷的折子,皇姐遞過來給我,其餘的加以安撫便可。”

事有輕重緩急,朝廷的資源有限,也只能緊着最嚴重的州府來。

“明白了。”

莊敬認真翻看起來。

太子并沒有着急批閱奏折,起身出了書房,往徐幼寧的屋子走去,站在屏風前望了一眼。

徐幼寧雙眸緊閉,臉上的神色依舊焦灼,額頭上冒出不少薄汗。

月芽跪在榻前,不停替她擦汗。

孟夏上前,低聲道:“殿下寬心,此刻雖不說萬分妥當,但姑娘脈相已經比初時平穩了許多。”

太子望着徐幼寧,正在這時候,榻上的徐幼寧忽然掙紮起來,似乎在噩夢中遭遇了什麽危險。

“姑娘。”月芽急切的喚道。

太子示意她安靜,坐到了徐幼寧的榻邊。

一摸她的額頭,又是一層薄汗。

他伸出手,月芽愣了一下,旋即會過意,将幹爽的錦帕遞到他手上。

太子替徐幼寧擦了額頭,又擦了臉,這才發覺徐幼寧的脖子亦是黏黏糊糊的。

月芽又去取了許多幹燥的帕子過來。

太子就這般替徐幼寧去了寝衣,擦了脖子,又擦身子。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仿佛徐幼寧正熟睡着,一不小心就會将她弄醒。

待全身擦過,太子便覺得手腕發酸。

真是可笑,往常練武拉半日的弓都不會手酸,只是幫她擦了擦身子便這麽酸痛。

他本來只是想過來瞧瞧便回書房,如此忙碌了一番居然有困意了。

太子倚着榻邊,微微阖目。

眯了片刻,自覺精神許多,睜開眼,正好對上徐幼寧黑漆漆的大眼睛。

他猛然一窒:“你醒了?”

徐幼寧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感覺如何?”

“難受。”

光聽着她的嗓音便知道她有多難受。

往常她說話聲音是極清極脆的,好似一口咬下一塊脆桃一般。

但是此刻,她的嗓子就被卡了什麽東西一樣,聲音既幹又澀,說的話也是含糊不清的。

“哪裏不舒服?”

徐幼寧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一下接一下的,好似馬上又要閉上一般。

“肚子,好疼。”

肚子疼嗎?

太子眸光一凜,勉強道:“要不你睡一會兒?”

徐幼寧無力的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她是不想睡還是睡不着。

見她的額頭又冒出細汗,太子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了擦。

他身上的常服是用最輕柔的蠶絲織成的綢緞,比錦帕要好用得多。

“殿下。”徐幼寧有氣無力地發出了聲音。

“嗯?”

“我……我有個問題。”

“你說。”

“如果,如果孩子沒了,你……你會殺了我嗎?”

太子的心裏沒來由的堵得慌。

她不肯閉着眼睛休息,是因為怕自己殺了她麽?

“不會。”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徐幼寧聞言,蒼白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笑容。

“殿下,我一定是在做夢吧。”

一定是夢,所以才能心想事成。

太子見她這般可憐,忍不住湊近了,捧着她的臉蛋:“以前不會動你的小命,以後,不會讓別人動你的小命,懂嗎?”

徐幼寧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只是又覺得太子話裏透着古怪。

以前跟以後有什麽分別嗎?

“你還有什麽想問的?一并問了。”

徐幼寧搖了搖頭。

“沒了?”

有其實還是有,徐幼寧暈暈乎乎的,看着近在咫尺柔情萬千的太子,越發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既然是在夢裏,她也沒什麽好怕的。

“殿下。”

“嗯?”

“那天晚上的貓叫,是你發出來的嗎?”徐幼寧斷斷續續地問了出來。

太子的眸光在剎那間變得銳利。

這是他見不得光的秘密,除了王吉以外,其他人若是知道這個秘密,他都會殺人滅口。從前也有人撞破過他學貓叫的時候,那些或怪異、或震驚、或可怖的目光叫他難堪。

偏偏她……

那天晚上,被徐幼寧撞破的一剎那,他的确是起過殺心的。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徐幼寧居然對着他汪汪大叫。

徐幼寧,徐幼寧,讓他意外,讓他驚喜。

這是他以為永遠不會為人道的秘密,但對徐幼寧,他可以說。

更何況,此刻的徐幼寧,眼睛一開一合的,燒得迷迷糊糊,顯然是神志不清的樣子。

“我小的時候,養過一只貍貓,有時候我讀書累了,聽着它的叫聲,便會學着它貓叫幾聲,算是休息。後來那只貓……雖然我沒有再養貓,可是我煩心的時候,又或者累的時候,模仿它的聲音叫幾下,便覺得輕松許多。可惜我是太子,不能叫別人知道我有這癖好,不過,幼寧,你不是別人。”

說到這裏,太子低下頭,懷裏的徐幼寧已經閉上了眼睛。

睡着了麽?

也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又或者說她醒來之後還記得多少。

太子微微一笑,低頭在徐幼寧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将她輕輕放在枕頭上。

出了屋子,月芽和孟夏都守在外頭。

“她還在不停出汗,今晚多替她換幾次衣裳。”

“奴婢遵命。”

太子信步走回書房,莊敬正在批閱奏折,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笑道:“瞧你心情不錯,已經無事了嗎?”

“還是得等明早從有定論。”

莊敬颔首,繼續伏案。

太子亦坐在她旁邊,一同批閱。

莊敬頭一回批閱奏折,看得格外認真,一面看,一面詢問,每一本都會寫上許多批注,遇到疑惑不解之事,還會與太子讨論一二。如此一來,便多耗費了時間。

不過今夜,原本就是無眠之夜,這樣慢慢批着,等到東方露出啓明星時,方才将所有的奏折批閱完成。

莊敬公主伸了個懶腰。

“許久沒有這般徹夜不眠了。”

太子合上最後一本奏折,長長舒了口氣。

已經天亮了,底下人還沒有消息遞過來。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莊敬自然明白,“去瞧瞧吧。”

“嗯。”太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喚了一聲:“王吉。”

王吉應聲進來。

“打水,我和皇姐都洗漱一番。”

“是。”

莊敬卻道:“先去傳太醫過來。”

王吉自是稱是,很快叫來了起居宮人,伺候着太子和莊敬洗漱。

兩人更衣過後,太醫亦過來回話。

“如何?”太子問。

他的面色一如從前一般無風無浪,但莊敬離得近,聽出了一點顫音。

到底還是緊張的,只是不知他是為孩子緊張,還是為幼寧緊張,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莊敬直覺,在李深心中,幼寧已經不只是一個生孩子的侍妾那麽簡單。

她已經答應了燕渟,要幫他尋回妹妹,可身為姐姐的私心,還是希望幼寧能留在李深的身邊。

“回禀殿下,幼寧姑娘脈相平穩,母子平安,只需靜養數日便可行走無虞。”

饒是心裏已經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太子和莊敬俱是大松了一口氣。

“過去瞧瞧。”太子道。

“你去吧。”莊敬卻道,見太子望過來,笑了笑,“母妃那邊還在等消息呢!我得過長春宮去回個話。”

“你告訴母妃,我已經命成奚徹查此事,必定要将東宮的暗樁一個不留的□□。”

莊敬眸光一斂,點了點頭,離開了承乾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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