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
那時候,他身量尚未拔高,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年紀,身形消瘦,沉默寡言,獨來獨往,是個獨行俠,除了月考榜單上高挂的名字,平日裏基本沒有存在感。
人在年少的時候,總會有很多好奇心,有許多閑心去關注那些與衆不同的人和事,他的名字時不時出現在男生寝室的卧談會上,其中充滿了各種不懷好意的無端揣測,但我知道,這些背後都源于不願承認的嫉妒,嫉妒他的好成績,嫉妒他憑借神秘的氣質和冷漠的态度莫名其妙的戳中了少女們在不靠譜的小說中滋養出來的少女心。
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他,或者說,早在那時候我就被他吸引,希望自己成為破解這個沉默秘密的人。
但,直到高一結束,我們依然是走在校園裏徑直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我猜測他九成九是不認識我的。
轉機出現在高一升高二的假期,我和小夥伴們四處約球,從城東約到城西,又從城北打到城南,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偶然發現了他打工的游戲廳。
他依然穿着在學校常穿的那件灰色T恤,配一條肥大的運動褲,胸前挂着一個可笑的布兜,裏面裝滿了游戲幣,他就在游戲廳裏走來走去,方面客人在游戲幣用完的時候站在原地就能補充上,他面無表情一臉冷峻配上那個巨大的布兜有一種滑稽戲的效果,讓人心中生出一股不該有的快意。
我開始減少打籃球的頻次,攢着零花錢跑到游戲廳去玩,我裝着不認識他的樣子,學着其他人“賣游戲幣的那個”作為他的稱呼的,在他手中花掉了我整個暑假的游戲幣,摸熟了幾乎所有的游戲機,與從玩游戲的快感相比,看着他毫無所覺的從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學手中接過錢遞回游戲幣,我對自己獨享着一個與他有關他卻不知道的秘密這一事實中獲得的竊喜甚至更多。
在暑假進入倒數的某天,游戲廳裏某個臭名昭著的小混混在手裏的錢用光之後,腦子一熱動手搶了起來,這一幕非常碰巧的被我撞見,我便毫不猶豫的把拳頭揮了過去。
那是我脫離了在泥坑裏打滾的孩童時期之後,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打架。
除了愛打籃球身體還算健壯之外,我毫無技巧和優勢,只是憑借着一腔不知道打哪來的熱血和怒火與對方打得難分難舍,最後兩敗俱傷,鼻青臉腫,誰也沒好過誰,勉強算是個平局。
最後,他伸手把我拉了起來,對我:“謝謝。”
我故作潇灑實則傻`逼的抹了把臉,說“沒什麽大事”,誰讓我是一個熱心的同學呢。
他又說,多虧我出手,如果賣出去的游戲幣數目和他收到的錢數不相等的話,是要在他的工資裏扣的,為了表達謝意,他想請我吃個飯。
我本不應該接受的,那是他打工得來的錢,每一分都不容易,但那時候我像個傻`逼似的就答應了。
但答應有答應的好處,我和他正式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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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魯莽揮出的拳頭,因為他請我吃的那一碗面。
那時候,街邊最大碗的面不過兩塊五,最上方還浮着幾片有質量保證的瘦肉。
我和他鄭重的互相交換了名字,然後摸着頭做恍然大悟狀的認出他是我同班同學。
他凝視了我兩秒鐘,然後意味不明的點點頭。
這是我高中生涯最重要的兩秒鐘,象征着我和他友情的開端。
到了案發的小區,崇荊讓趙武去拿監控資料并找到當天執勤的保安。
他帶好手套腳套一個人再次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重鯨家的門,所有物品都完好無損的放在原位,只要不打開卧室,就好像主人只是暫時出門去了,随時都會回來。
重鯨家收拾的并不算特別的整齊,書架上的書也是随意擺放甚至扔在書桌和沙發上,但所有的物品擺放自有其規律,這個規律就是重鯨的習慣,雖然看起來混亂,但這個物品這次來擺在這,下次來也還擺在這附近。
崇荊仔細的查看了一圈,不出意外的,并沒有發現什麽值得關注的地方,只是把方格寫在紙上的東西放進證物袋,最後,他推開卧室的門。
他刻意支開趙武,就是不希望別人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明明心理早有準備,上下牙還是止不住的打顫,是從潛意識裏拒絕接受好友死去的事實。他咬着腮幫子進入卧室,重鯨的卧室是他一貫的風格,非常單調,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衣櫃和一張帶椅子的書桌,崇荊心尖一顫,淬着毒的怒火從胸中翻騰到嘴邊,他快步走到窗臺邊,舉起了一盆小型綠色植物,橢圓形的葉子中間托着幾朵花苞。
趙武走到死者家門口時,崇荊正左手拎着證物袋,右手捧着花盆從門裏出來。
崇荊沖趙武說“你再去找上下幾層的鄰裏,詢問一下當晚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看見什麽人。我先回去了。”
趙武點了點頭,“錄像資料我讓保安拿着,讓他和居委會主任一并在車旁邊等。”
趙武看着左手拎着證物袋,右手捧着一盆不知道什麽植物的自家隊長離去的背影,也不由得擔心崇荊不會是關心則亂,內心不能接受多年好友以自殺的方式驟然離世,便千方百計的想要找出一個莫須有的兇手,這怎麽看都像是一起普通的自殺案件。
王勇比對着電腦裏的圖片和花盆裏的植物,下了結論,“這是菊花,再過幾天應該就開了。隊長……這應該不是你朋友養的吧?”誰會在卧室養盆菊花?
崇荊的雙手緊握成拳,“不是,就算是別的植物,也不可能是他養的,他不可能養任何植物。”
王勇心中的疑慮更深,難道這真的是他殺?
如果真不是死者所有,在死者死去的卧室窗臺上放上一盆菊花,就真的有很大可能是連環殺手所為,不過,這實在太過于嚣張……
方格兩眼冒金星的從電腦前擡起頭來,她雙手一撐,滑椅順着力道靠到其餘幾人身邊,“死者确實不是會養植物的人,”她仔細端詳着花盆裏的植物,“不過這盆植物的重點不在于菊花,你們看這個,”她用手指着纏繞在菊花葉莖上細小的藤蔓,“你查一下這是不是菟絲子?”
王勇這次很快就點了點頭,“确實是菟絲子。沒想到你對植物也有所了解……”
“我猜的,”方格很幹脆的說,“我只認識這麽一種寄生植物。”
“這有什麽含義嗎?”崇荊沉聲問。
“它的含義就在于它是一種寄生植物,以毀滅別的植物的方式來汲取養分,主導其他植物的生死和命運。”說完,方格擡頭看着崇荊鐵青的面色,問道:“你最開始為什麽會猜測連環殺手的可能性?”
“現場太幹淨,不像新手所為。房間沒有任何被翻動,沒有任何財物丢失。重鯨,”崇荊頓了一下,“死者交往圈很窄,也不太可能是與他人樹敵的仇殺或者情殺。”
那麽,就最有可能是為了尋求刺激而殺人的連環殺人犯,只有這種情況,才會如此老練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所以我就開始想,如果這是個連環殺手……要怎麽解釋他把現場僞造成自殺?”方格下意識的比劃着手,“連環殺手殺人是為了在這個過程中尋求某種快感或者刺激,但是把要把現場僞造成自殺,他就放棄了在屍體上宣洩情緒的可能性,也放棄了彰顯自己的可能性。一個無名的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無法在殺人過程中宣洩情緒的連環殺手,他從哪獲得殺人的快感?”
方格敲了兩下桌子,繼續說道:“關鍵不在于殺人,在于操縱別人的死亡,他決定了一個人會在幾時幾點什麽地點,以某種方式來結束生命,不僅如此,他還給他們寫遺書,給他們的人生蓋棺定論。就像菟絲子,主導其他植物的生死和命運,而他從中獲得活下去的樂趣和快感。這種殺人的模式,節制、高級,不會屬于一個失敗者,他/她是一個生活中的成功人士,衣冠楚楚,值得信賴,太成功以至于到了百無聊賴的地步。”
崇荊生生忍住把這盆菊花砸爛的沖動,從牙縫裏擠出來:“我先把花送去鑒證科,再去和帶回來的保安一起看監控錄像,有事給我打電話。”
崇荊往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再把檔案中住在高中檔監控嚴密社區的篩掉。”說完又幹脆利落轉身走了。
确定人走了,王勇才說:“我已經把二次篩選過的又發過去了,現在是三百零二份……你要不要等崇隊再縮小一些範圍再看?”
方格搖搖頭,“時間有限,而且我只看檔案中有用的內容,很快。”
猶豫了片刻,王勇才開口:“以前都沒發現,你這麽厲害。”這話怎麽說都不太像誇獎……
方格繼續盯着屏幕,沒在意的笑了笑,“如果總有我能大展拳腳的時候,你們才想哭呢。”
王勇奇道,“為什麽?”
“你們肯定不想天天和連環殺手打交道。”知道不回答清楚,王勇這個死腦筋的理工男肯定會追問不休,方格耐着性子回答,“在刑事偵查中,心理學負責的是案件的因果邏輯,殺人的動機、會這樣殺人的人是怎樣的人,針對特定某個人的殺人案中直接證據來得更快更清晰,我不過補充故事的細節。但在連環案件中,我尋找的是故事的主幹。”
“不過,現在也還不能完全肯定會是連環殺手,只能說充分考慮其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