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高二下到高三上的某段時間,他突然異乎尋常的迸發出一股對人類的熱情。
不是針對某個特定的個體,而是對人類這個物種突然燃起了好奇心,這麽說真的很奇怪,但是如果對象是他的話,也就不足為奇了。
每次路過他課桌旁的時候,都能看見他桌面上擺着不同的小說,古今中外,各種流派,從通俗的武俠科幻甚至是言情小說,一直到頂着各種讓人看不懂意味的名字的嚴肅文學,我出于好奇也從學校圖書館借了一些出來,除了武俠推理和科幻小說,其他的我看不出一點趣味。
當然,那時候我還只是以為他拓寬了自己的愛好,突然領略到閱讀的美妙。
這一愛好雖然我很難體會,但至少能夠理解,但很快,我發現他不再只局限于小說,他涉獵的書籍邁向了有着各種古怪名字的哲學書和相對來說只要看名字就能明白是心理學範疇的書籍。
恰好在邁入高三的節點上,受到周圍人的啓發,我領悟到大學霸可能開始未雨綢缪的考慮大學方向了。反正憑借他的成績,國內的大學随便挑,只用順從自己的愛好就好,所以這個往常一心只讀聖賢書、課餘就去打工的家夥開始默默在自己無聊的生活中發覺自己感興趣的方向。
這種對未來志向的探索很快愈演愈烈,我不經意間發現課堂上他的目光開始偏移黑板,而是滿目探究的觀察周圍人的神色,打工的時候也不再一臉放空的重複機械動作,他開始有傾向在某些地方停駐更長的時間觀察別人打游戲、鬥嘴等等。
我還在感嘆學霸果然不同尋常,這一路狂飙的興趣之路,這天,他站在我背後突然發聲:“好玩嗎?”
正玩得飛起我,手一抖——game over.
我轉過頭,正對上他面無表情的臉,只有目光中洩露出幾分好奇和認真,我錯誤的心領神會,以為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也開始被在淤泥熱火朝天打滾的樂趣所吸引,熱情的招呼他:“很好玩的,你看這個是游戲柄可以操縱屏幕裏的槍進行瞄準,然後按這裏就是發射。”我甚至還自說自話的投了兩枚游戲幣下去,向他演示游戲機如何操作,不過很快就發揮失常再次game over,“這是意外,我玩的很厲害的。”
他表情未變,等我徹底閉上嘴,才開口說:“我知道怎麽玩,我只是好奇,你覺得好玩嗎?搖晃游戲柄,按鍵,射擊虛拟物體,也沒法得到任何獎勵。你這個月每次來都會玩這個,你仍然覺得好玩嗎?我發現游戲廳裏的常客都有偏愛的機器,在同一臺機器重複同樣的操作成百上千次,就這麽好玩?”
驚訝和荒謬完全壓過了惱羞的小火苗,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半晌才說:“我沒想過你想的這些,我覺得挺好玩的……就是挺好玩的……”
“哦。”他點了點,就被別人叫走了。
我慢吞吞的轉過去繼續玩,卻怎麽都覺得沒有之前那麽有意思了,我以往只是覺得爽就可以,被他一說才發現,真的好像很無聊,但我為什麽就能來玩得那麽開心呢?到現在都沒感到絲毫厭煩?
我正站在陷入自我懷疑的漩渦邊,卻突然一個激靈,頓時想起我最初為什麽會跑游戲廳來,我不是來玩游戲的,我只是很好奇他在這幹嘛,只是……後來好像就成為習慣了……真可怕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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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我也就沒興趣再繼續玩下去,幹脆盤腿靠坐到游戲機邊上,看着他在游戲廳走來走去、出售游戲幣,沒人叫他的時候,他就站在某個地方觀察旁邊的人,仔細看才發現他不是完全沒表情的,看着兩個勾肩搭背的人毫無征兆的開始推搡争吵,他的眼睛會猛然睜大,滿是不解,在兩個人又迅速嬉笑言和之後,他的眉頭還會有細微皺起的變化,若非仔細觀察,一定注意不到。我還是第一次發現他原來不是石頭中蹦出來的孫猴子,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表情,也有情緒,也有疑惑不解的事情,還會找一個他比較熟悉的人出聲詢問,研究他眼角眉梢的變化竟然比打游戲還有意思。
等他打完工,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就揣着口袋追了上去,雖然也沒說幾句話,卻忽然覺得和他親近了許多,雖然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是點頭之交,但此刻又多了幾分同為肉`體凡胎的同志之感。
“你對那些問題感興趣,可以自己玩了試試,你玩了就能體會到多好玩了。”我看着路燈下被拉長的兩個影子,說道。
他的語氣照舊是平鋪直敘,我卻仿佛聽出幾分困惑,“我試過,我覺得不好玩。”
“……你看的書裏沒有講為什麽?”我說出口才反應過來這不顯得我在暗中觀察他的事實了嗎?
他好似沒有注意到,只是回答:“書裏說游戲能刺激大腦特定區域放電,還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讓人産生快感,進而沉迷。”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都是什麽?只能聽懂最後一句,“我可沒有沉迷。”
他卻不在乎我說什麽,“可是為什麽?電子游戲、談戀愛、贊揚、取得成就等等都能刺激大腦特定獲得快感的區域放電,都能調節神經遞質的分泌,為什麽?”
“精神類藥物,煙酒茶毒品也能起到同樣的作品,為什麽?那這些和前者又有什麽區別?”
我隐隐約約感覺到,這些問題與其是問我,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所以我的戀愛之路會如此失敗,是從開頭就注定的了,在我連為什麽自己會不由自主過度關注一個同性這個問題都搞不清楚的年代,他就開始說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問一些我畢生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但如果時間能倒回,我想提醒尚且年幼的他:“除了刺激-反應,人類還有自我意識,有思維能力。”
方格調出了簡易PPT,在打開之前,最後提醒了一句:“我找的這些所謂的證據,都建立在推測之上,這和你們找到的那些板上釘釘的證據不一樣,不要輕易被我說服,ok?”
“這三百零二份自殺檔案,我只看了每份的遺書部分。從中粗略的挑出了三十六份,然後又将這三十六份文本進行質性分析,最後篩選出了這六份,加上死者這一份,總共七封遺書。”
七封遺書被投影在牆上,重鯨的那一封在最中央,其餘左右各三封,其中有手寫稿、有電子稿也有打印稿。
趙武剛想質疑這連書寫材料都不一樣,在嘴邊溜了一圈還是憋了回去。
“在質性分析中,我考慮的主要是遺書的長短、表達形式、标點符號和連接詞的使用。首先很直觀的是,這些遺書的長度都很克制,基本就是幾句話,最短七個字,最長不過十六個,差異并不顯著,遺書的內容旨在講明為什麽要自殺,沒有提到財産家人抑或朋友愛人,這本身是不太尋常的,大多數人會留下遺書的人都寫得洋洋灑灑,反複闡述自己生活的痛苦,書寫這種方式本來就是宣洩情緒的渠道,自殺的人更是很難如此冷靜的三言兩語描述自己自殺的緣由;其次,你們看這些連接詞和标點符號,都使用的非常規範,連接詞只有的地得,也沒有語氣詞,雖然因為文本過短,分析素材是不夠充分的;”
投影中遺書的連接詞和标點都被用紅色标注了出來。
“它們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當然,我一個人的鑒定是不具有任何效力,你們可以把這八封遺書提交相關機構來鑒定,但我猜測就算那樣得到的鑒定結果也是……”
崇荊接話道:“沒有司法效率。但足以作為查案線索。”
方格點了點頭,繼續說:“完成質性分析後,我才把檔案調出來仔細的查看。好消息是這些案件的發生時間是有規律的,壞消息是這個時間間隔是一年。”她隔空指向桌子上不存在的花盆,“菟絲子,一年生寄生植物。”
崇荊三人都沉默不語,也就是說最近一個案件也在一年之前,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這是案件發生的具體時間,”遺書旁邊各自出現了一行日期,“可以看到,前兩年一個在七月,一個在二月,但從第三年開始,都在九月份。有了作案時間範圍,又有遺書和菟絲子兩項特征,所以另一個好消息是,如果這真的是一個連環殺手,你們至少可以以明年再犧牲一條人命為代價抓到他。”
“下面是我結合小區的監控做的心理側寫,30歲至40歲之間的男性,身高你們有更詳細的數據,受到良好的教育,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成功的事業,克制、冷靜、高人一等,有強迫特征,是那種穿白襯衣的時候會扣好每一個紐扣的人,除了本職工作之外,可能還經營着一家酒吧、咖啡館、網咖之類的,或者這也可能就是他的本職工作。他需要一個能夠熟悉這些被害人并敲開他們門的身份,而且這種身份可能不止一個,正如這些遺書,因地制宜。”
方格合上電腦,“我能做的,大概只有這麽多了。關鍵的,還是在于被害人的行蹤,兇手是通過什麽途徑接近受害者的。”
“你剛才說讓我們不要被輕易說服,”趙武咂舌,“但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存在一個隐藏在背後的連環殺手。”
趙武咽下去的後半句話是:如果這次被害人不是刑警隊長的朋友,如果不是崇隊在沒有任何确切證據的情況下依然固執的查下去,這個可能存在的連環殺手就會無限期的隐身下去。
王勇皺着眉繼續回到電腦面前敲敲打打:“我已經整理完死者最近一星期的行蹤,最重要的是,他每天的行程毫無規律可言,滿城亂跑,所以需要一點時間。我已經把疑犯九點和第二天早上十點前後進出小區的前後小區周圍的監控路線發給崇隊了。”
第二天十點多才離開小區,疑犯是在确認了屍體被發現之後才離開,說不定還混在人群中看着他的失措,然後當做整個殺人快感中一點佐料。崇荊眉頭皺得更緊了,“不會等到明年,我們一定能抓住他。”
其餘三人滿懷憂慮的看了他一眼,默契的沒有接話,對于他們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案子,頂多就是疑犯智商更高一些。但是對于崇荊來說,如果破不了案,如果疑犯沒抓到,哪怕最後證明死者就是自殺,他恐怕也很難邁過這個坎去。
方格在心裏嘆了口氣,她是這些人中最清楚崇荊狀态的人,瞥了眼窗外已經一片黑了,她開口:“總要吃飯的,我來訂外賣吧,你們要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