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我很容易有這樣的錯覺,打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只要我仔細一回憶,這個錯覺就會像太陽底下的肥皂泡,倏地就破了,盡管我看不到內裏的脈絡,卻還是知道,他是一點點長成這個樣子的。
在我最初遇到他的時候,他不過是有那麽一點點的不同,只不過在班級的集體主義氛圍中,他的獨行被放大了N個倍變成了特立獨行。
我沒有關注過的很多情節在回憶的時候才緩緩展開,就像閱讀別人的故事,你自己身處其中的時候反而被蒙住了雙眼,渾然不覺。
比如,我竟然從來沒有問過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為什麽十幾歲的年紀,他總要在課餘的時間去打工,可能是他身上學霸的光環和神秘的氣質讓我無法将他和生活的困頓聯系在一起,所以我是在上大學之後,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個孤兒,他從來不是回家,他是回福利院。
自上高中開始,他便再沒有拿過福利院一分錢,而是靠着貧困助學金、打工和節儉來維持着學業繼續。
他總是穿着舊衣服,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專注于自己手中的事,最初的最初,造成他冷漠表象的,除了天性,更多是生活使然,他沒有那麽多精力去在乎其他,維持生計和繼續學業就占據了他人生中很大的比例,盡管他不是那種懷揣着用學習改變命運這種夢想的人,他只不過覺得在他接觸過狹小的世界裏,讀書已經算得上最有意思的事,其他都無聊透頂,他也并不察覺打工和節儉所在心底造成的辛苦,他絲毫不在意這些,他堅持讀書只是為了抓住難得他覺得有趣的事情。
歸根結底,他可能本就是個怪人。
但他那時候至少還不是個堅定的虛無主義者。
他對人類的熱情在突如其來中膨脹,又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如同退潮的海岸線,只在沙灘上留下零星的貝殼,把秘密埋藏在大海深處。
他也出我意料的,沒有選擇文學、哲學抑或是心理學,而是選擇了計算機專業。
在我已經工作多年之後,某次我被派往綠島出公差,那是天氣剛開始熱起來的六月份,綠島市一絲風也無,我和同事正站在陽臺上聊天,遠眺着平靜的海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談話的內容,遠處朦胧浮現的海市蜃樓卻在記憶中牢牢紮根,同事在身旁驚呼,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中的電話已經撥了出去。
那是非常難得的一天,不僅因為蜃景,更因為常年手機靜音的某人居然在第一次撥打時就接起了電話,我被這雙重驚喜砸中,完全抛下了在漸長的年紀中熬出來的沉穩,興致勃勃的向他描述,海面上如同漂浮着一座鏡像版的綠島市,又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如同霧裏看花,處處相似卻又好像不同,十分新奇。
好想你也能看到。
在此時此景,這樣一句話有了自然從嘴邊滑落的餘地,他簡單的嗯了一聲,說應該挺有意思的。
對我來說,這句話卻已經和告白無異。
多想分享給你,我體會到每一分鮮活的感情,每一滴滾燙的熱血,每一刻動人的景色,多想你也能看到。
Advertisement
把你拉到我的世界,而不要如此這般,我只能如同眺望着這幻境一般凝視着你,因為你站在我不知道如何跨越的距離那端,甚至在幾乎可算漫長的歲月裏,生不出狠狠撕毀這一切的沖動,說不出任何一句剖白心意的話。
迷戀星辰的人誰能真的跑到太空中,把自己的心腹剖開,沖一顆冷冰冰的石頭澆上自己的熱血。
我在這急需要轉移話題的一刻,不知怎的想起了他的高考志願,匆匆問出口,當年他為什麽突然選了計算機專業。
他淡淡的接口,因為覺得可能還算有點意思就選了。
我輕笑着說:“果然是你的風格。”
方格撈起碗裏最後一個抄手,放進嘴裏,她掃過整個房間,趙武捧着碗在看監控,王勇直接把碗擺在了鍵盤上,崇荊在看那七分自殺者的檔案,大半碗抄手擺在旁邊。
這是崇荊如果不開口就要通宵的節奏?
人類真是麻煩的生物,有感官有邏輯就足夠了,偏偏還要生出這麽多感情。算了,還是有感情比較好,畢竟她是混這口飯的。
方格把外賣碗和塑料袋收拾了,起身給一人泡了一杯咖啡,崇荊點頭致謝,擡起來随意抿了一口,然後沒控制住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他神色狼狽的擡頭瞪了方格一眼,方格施施然聳肩,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微笑,“我給你加了雙倍的糖和牛奶,好喝吧?”
王勇和趙武對她致以敬佩的眼神,他們以前怎麽不知道這個姓方的這麽牛,分析起事情來一套一套的,從一滴水裏能白扯出一個水潭,還敢在老虎嘴裏拔牙,在獅子頭上薅毛。
方格神色自若的接受三個人對她的注視,斜靠在辦公桌上:“明天警局開始上班,我們怎麽辦?”
崇荊止住咳嗽,“我辦公室。只不過小了點。”他看了眼表,“現在八點十分,再過二十分鐘大家下班吧。辛苦周末還出來跟着我加班。”
方格繼續自己的畫風:“不用謝,反正有加班費可拿。”
“在一個領域時間做得久了,就會積累起一些不好解釋的經驗或者直覺,這一次,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們一定可以抓住兇手。”不同于崇荊方才表達的是一往無前的決心,方格卻是從容幾乎于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是認真的。”她強調道,說完拿起自己的包,“先走了,明早見。”
第二天,只有方格和王勇到了警局,王勇頂着巨大的黑眼圈,哈欠連天的對方格解釋:“監控沒能給出更多的信息,那個人走到監控盲區,拐進巷道裏消失了。他們兩去查那六個死者了。死者一個月的行蹤我已經整理完了,怎麽會有人一下班滿城亂跑,毫無規律可言,都發給你們了。”
方格點點頭:“你去休息吧。”說着打開崇荊昨晚拿回的證物袋,從裏面拿出一疊卡片。
“這是什麽?”方勇強撐起精神,湊過去看:“這是什麽?”
“死者的畫,”方格展示給他看,卡片上是構圖簡單的素描,右下角寫着日期,“遺書的前半句話其實是對的,死者确實覺得生活很無聊,他畢業之後就一直在高中當老師,教非重點科目,事業上沒什麽上升的空間,你們崇隊幾乎可以算他唯一的朋友,也不談戀愛,沒什麽強烈的愛好。”
“這世界在他眼中可能真的無聊到死,他肯定也想過死,但他一直很努力的活下去,”她沖他搖了搖手中的卡片,“他或許一直懷着這樣微弱的希望,如果堅持活下去,說不定會遇到真正有趣值得在意的事。”
王勇清醒了些,接過卡片翻看,“這些畫的都是倉嶼市,他……滿城亂跑是為了……”
“觀察這座城市……很矛盾吧,努力奮鬥的人往往是在城市裏匆匆走過,看不到城市的變化和美麗的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的人,卻有一雙敏銳的眼睛,記錄這個城市的美好。”
王勇喃喃道:“怪不得,崇隊說他不會自殺。”
“恩,”方格點了點頭,“我去比對一下,他的行蹤中有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你——”她指着王勇的黑眼圈,“去睡兩個小時。我叫你。”
崇荊和趙武分頭去找調查那六個人,這并不容易,死者本身都是獨居、社交圈子狹窄的人,年代久遠一些的連工作過的公司可能都倒閉了,情況好的能找到父母和個把朋友,還有的連個同事都找不到。
兩個人大清早就出發,等在警局碰頭時,天色已經擦黑,神色都多少有些頹喪,找到的東西并不多。
把資料整合到一起,兩個人将基本信息梳理到黑板上。
“所以……共同點是什麽?有男有女,不同職業,以不同的方式自殺,都在20歲至40歲之間……除了他們都有看似充分的動機自殺之外,共同點是什麽?”崇荊沉吟着盯着展板上的內容。
把這些人的資料放在一起,遺書的古怪立刻變得更加清晰,這些人學歷高低、工作地位并不相同,怎麽可能寫出如此相似的遺書?
調查到的資料飛快在崇荊腦中閃過,“……這四個人住在同一片區,而另外這三個住得比較近。方格說得對,兇手有兩份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