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且不說晚上邢妻和邢忠夫婦在屋裏怎麽說,邢家如今到底是依附着林家,就連屋裏伺候的丫頭婆子都是林家的人,因此,這些話自然是先被上報到了林家大管家王誠的耳朵裏,然後由王誠擇其一二報于林如海知道。

林如海聽說之後,就道:“雖然邢家陰盛陽衰,人丁不盛,可是這一家子齊心協力,不也挺好的嗎?”

在林如海看來,女人主張大并不是過錯,只要不走歪路,女人主張大些,反而是好事。畢竟男人的精力有限,顧得了外面就顧不得家裏,因此家裏需要女人撐起來。

王誠以為觸動了林如海的心事,不敢多言。

林如海卻沒多想,而是從自己的老書箱裏面尋出自己當年的舊書舊筆記,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交給王誠。

林如海道:“既然那丫頭想借,那就借。那邊的筆墨也別短了。另外,支會她一聲,就說,帳房裏預備了銀子,兩百兩以下随她支取,方便她置辦東西。”

王誠立刻明白,應了。

邢岫煙得到消息之後,笑道:“不愧是林大人,果然考慮得周詳。我正在為這事兒頭疼呢。我大姑姑嫁到了那府裏,這次進京不去那府裏拜望可不行。可若是兩手空空地過去或者禮物不體面,怕是被人笑話。林大人的安排,真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又掐着手指算了算,對丁香道:“請問府上可有能糊禮盒的紙張?”

丁香笑道:“自然是有的。”

邢岫煙就道:“既然如此,那就又能省下一筆了。”然後掐着指頭,數道:“她們家如今現有三位姑娘,年紀還不大,另有你們家姑娘,一共四位,少奶奶兩位。聽說她們家老太太最是喜歡年輕女孩子,因此還有兩位親戚家的女孩兒在她們家住。所以,幹脆多預備兩份,免得失了禮數。我到底是個小女孩兒,也沒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的。好在揚州的絨花天下有名,還進貢宮裏呢!這東西就圖一個時新花樣,也不廢什麽。索性買上三打,寧可有富餘的,也免得不夠分。

“然後是金陵的绛紋石,若是由府上援手,想來不費幾兩銀子就能買上一大車。這東西在金陵城裏不算什麽,可是到別處卻是個稀罕物件兒。馬上就要過年了,正是供奉水仙的時節。一把绛紋石,配上民窯細瓷,種上水仙,也是個擺件。不不不,不好,民窯細瓷反而落了下成。他們府裏什麽好東西沒有?還不如幹脆用了黑陶,更有意境!林家姐姐和他們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再加一盆水仙,也就差不多了。

“然後是他們家的哥兒。他們家的老太太最疼的就是養在跟前的那個孫子,可是我畢竟是大姑姑這邊的親戚,給了那位少爺,就不能不給我姑姑跟前的那個表兄弟。可是這兩個都給了,那老太太另外那個孫子還有曾孫就不能不給。可巧,之前我抄了許多四書,如今身邊還有幾冊,倒還夠數。就是在路上的這些日子,還要費些神,把注釋都抄上去。”

計較定了,這才讓丁香轉告大管家王誠。

林家人手多,很快就幫忙置辦齊了。那些絨花、黑陶、绛紋石,攏共不過二三十兩銀子。

當然,如果沒有邢岫煙抄寫的這些四書,去外頭買的話,尋常的二兩銀子一本一套起碼十兩,而且還是最便宜的手抄本。如果是精刻官刻本,一本沒有十幾兩根本下不來。這樣一算,這書本就省了百餘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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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老天都在幫忙,今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早,也比往年更冷一些。

邢家動身往揚州來的時候,蘇州那邊都霜降了,等林如海跟繼任的揚州巡鹽禦史交割明白,江南就開始下雪,而北面更是天寒地凍一片冰天雪地。官船不得不在山東境內耽擱了小半個月。等到通州的時候,邢岫煙已經把四套四書都預備好了。

邢岫煙忙着抄寫的時候,她的父母跟林如海一樣都急得不得了。畢竟這兩艘官船上還有紅薯秧子呢,若是凍壞了,豈不是又要耽誤明年的事兒?雖然林家舍得炭火,在船艙裏面安置了好幾個火盆,可是邢忠還是愁眉深鎖。

當然,這些事情跟邢岫煙并不相幹。因為女眷都在後頭的官船上。

跟邢岫煙有關的就是,她跟着父母家人一起在林家安頓了下來,然後林家的奴仆去通知賈家。賈家立刻給林如海下了帖子,可惜紅薯事關重大,皇帝直接就把林如海留在了宮裏,連同那一箱箱的紅薯也被拉去了皇家苑囿。

賈母打發人上門請了幾回都沒有請到人。

賈家當然也知道了邢家跟林家同行的事兒,可是沒人把邢家當成一回事兒。

在賈家人,包括賈母的眼裏,邢夫人的娘家就是破落戶,就是邢夫人之父曾經做過官,如今也敗落了,連鄉下土財主都不是,只是尋常的農戶,還是貧農。

賈母雖然不會把輕慢放在面上,可下面的丫頭仆婦們捧高踩低的很多,要知道,賈家的奴才們,好比賴嬷嬷趙嬷嬷之流,家裏都是大財主呢。

更別說王夫人王熙鳳和薛姨媽等人了。

許多人根本就沒有把邢忠夫婦還有邢岫煙放在眼裏。就連邢夫人自己也糾結,一面是對弟弟妹妹們的想念,一面是擔心弟弟妹妹是進京來打秋風的,會讓人更加瞧不起。

邢夫人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寫在了她的臉上。

這也是邢岫煙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姑姑。

看着也就三十出頭的模樣,五官生得很不錯,偏偏衣裳十分老氣,連帶着臉上也多是郁氣。三十歲到四十歲本來應該是一個女人最有味道的時候,可是在邢夫人的臉上,卻看不到內心的富足和強大,只有不如意。

也是,沒有丈夫的關懷,繼子繼女和便宜兒媳婦都不把她當一回事兒,她還能有什麽?除了那些養老錢,她還能指望什麽。

跟着父母和兩位姑母向大姑姑行禮問好,邢岫煙乘機偷偷地打量邢夫人,卻跟邢夫人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在賈家的太太奶奶們裏面,邢夫人最不得臉,因此也最要臉面。她嫁進賈家久了,自然也帶上了賈家的壞毛病,跟弟弟妹妹們久別重逢,第一眼看的,就是弟弟妹妹的衣着打扮。

看到弟弟妹妹的衣裳不算名貴卻也是雜綢的,邢夫人心中就糾結。

對于普通的農戶人家來說,雜綢已經是很體面的見客的衣裳了。可是落在賈家人的眼裏,雜綢是什麽,他們家的丫頭哪個不是插金戴銀遍體绫羅?

雜綢,

這種面料放在賈家上上下下的丫頭婆子面前,只是自曝其短!

雖然心中很清楚弟弟妹妹們還能穿上雜綢,說明娘家還算不錯,可是邢夫人的心裏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她很清楚,作為她的娘家人,邢家肯定會被拿來跟薛家比較。薛家是什麽人家?王家、賈家的姻親,豪富之家,珍珠如泥金如鐵!被人拿來跟薛家比較,邢家只會被比到泥地裏,順便讓人在背後又嚼一通舌頭,說她邢夫人遠不如王夫人雲雲。

想到這個,邢夫人如何不煩悶?

因此,邢夫人原也沒打算帶着弟弟弟媳婦和妹妹們往賈母跟前湊,她只想按照禮數招待弟弟妹妹們吃個飯就完了,也省得被人嘲笑。

不想,她這裏才坐下沒多久,賈母跟前的二等丫頭琥珀就來傳話,卻是賈寶玉聽說邢家也有個女兒,跟林黛玉、探春一般大小,因此磨着賈母想見見。

邢夫人也知道就賈寶玉的性子以及賈母對這個鳳凰蛋的寵溺,有心提點侄女兩句吧,又覺得沒勁。

明眼人誰不知道賈母寵着賈寶玉都不知道破了多少規矩禮數了。她就是提點了,到了賈母跟前,還不是一樣?

這麽一想,越發糾結,到最後也只能化成兩個字:“聽話。”

這才讓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陪着弟弟弟媳婦和妹妹們,自己帶着侄女往賈母的上房而來。

古時交通往來不便,賈家又被邊緣化許久,因此賈家的女眷已經很少外出社交,就連家裏的正經客人也不多,邢岫煙雖然年紀小,卻是賈家內院裏難得的新面孔,因此這日賈母的上房,人來得極齊全,不但薛姨媽薛寶釵母女在,就連史湘雲也沒有回去,而寧國府的尤氏又有事,正好過來給賈母請安。

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女人,滿滿當當的一屋子,看到邢夫人帶着邢岫煙過來,眼神齊刷刷地過來。

跟在邢夫人身後進屋,邢岫煙一擡頭,就看到了上面滿頭白發的賈母和挨着賈母坐着的林黛玉已經坐在林黛玉身邊的更俏麗爽利些的史湘雲。賈母的另一邊坐着的、穿得跟個紅包一樣的少年郎自然就是賈寶玉。

在邢夫人的指點下給賈母行了禮,獲得允許之後,這才拜見其他的長輩,然後見過幾位表嫂、與姐妹們見禮,細數長幼,邢岫煙竟然比探春還小一個月。

禮畢,還沒有落座,賈寶玉就道:“老太太,邢妹妹跟林妹妹有些像,竟然不像外頭的,像是我們家的呢!”

賈母就道:“既然如此,就讓邢丫頭留下吧。”

邢夫人剛要答應,邢岫煙卻已經站了起來。

她垂着手,答道:“老太太盛情,原不該辭的。只是今年是我們家進京的頭一年,家裏事多,現在又是臘月,年關将至,也不便打擾府上。等過了年,得了閑,再來叨擾也不遲。”

說着,就讓丫頭奉上禮物。

卻是尤氏、李纨、王熙鳳、林黛玉、史湘雲、薛寶釵、三春九人,一共十只不大的錦盒(還有一只是病着的秦可卿的),上面帶着寫了名姓的小簽子,另外還有林黛玉和三春每人一盆水仙。

史湘雲非常驚訝,她拿着那兩支宮花在頭上比劃,口中道:“竟然還有我的!”

“舊年姑姑在家書中說,府上的老太太最是憐貧惜弱又喜歡女孩兒的,還說史家大姑娘時不時地會過來小住,就跟老太太的親孫女一般,因此一起預備了。”

賈母滿意地點點頭,道:“到底是祖上做過官的,行事有章法。”

探春立刻掃了薛寶釵一眼。

賈寶玉本來還很高興的,可是看姐姐妹妹都有,只有他沒有,立刻就不高興了:“怎麽我沒有?”

邢岫煙道:“因為表哥的年紀大些,還以為表哥會在前頭,因此表哥的禮物跟諸位表兄弟的一起,交到前頭了。”

賈寶玉追問道:“是什麽東西?”

“是四書。”邢岫煙解釋道,“都是手抄的,不值什麽。就是上頭的注釋卻是我向林大人借了舊筆記親手抄上去的。請表哥莫要嫌棄。”

賈寶玉大喜,道:“妹妹也喜歡讀書?”

“是。”

“都讀了什麽書?”

“只讀了四書。”

賈寶玉又問:“就沒有讀別的嗎?”

邢岫煙只是搖頭,推說讀不懂。

賈寶玉就道:“正是這話!如今外頭的書,多沾染了髒臜之氣,還不如四書來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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