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賈母王夫人二人最愁的就是賈寶玉,不想今日竟然能從他的嘴巴裏面聽到這樣的話,大喜。
雖然依舊古怪,可比以前長進了許多。
王夫人立刻叫人去前頭取了禮盒來,打開一看,見那字跡清秀工整,分別用靛藍和赭黃标明注釋,寫得清楚明白一目了然,更加高興。
薛姨媽見狀,便問道:“聽說你家家境尋常,這些應該破費不少吧?”
邢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邢岫煙卻笑道:“薛家奶奶是金陵人,自然知道金陵雨花臺的绛紋石多,滿地都是。喜歡的人甚至慕名而去,為的就是可以在成堆的绛紋石裏面慢慢挑選稱心如意的。這次林大人進京,路過金陵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說是舊年答應過林姐姐的。因着時間緊,來不及挑,直接就叫人搬了一車上船。我沾光,也得了一袋子。雖然說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可是巴巴地幾塊石頭又有什麽趣兒?因此配上了黑陶和水仙,不過是個意思。”
惹得史湘雲連連推林黛玉:“沾了姐姐的光呢。”
薛寶釵就追問道:“邢妹妹家裏怎麽跟林大人偶遇一并上京了?”
“不是偶遇。舊年我父親大病一場把家裏的田地都典當了出去,不想今年林大人在南面購置田地竟然成了我們家的新東家。林家大管家來登記佃戶的時候才知道是兩家是親戚,我祖父當年還跟林家有舊,故而特意邀請我們家去揚州做客,結果又跟宣旨的天使成了前後腳。林大人一高興就邀請我們一并進京。如今,我父親也借着林大人的舊書攻讀,預備着明年下場呢。”
邢夫人立刻笑起來:“這可真是巧呢。”
雖然裏面簡略了很多東西,但是賈家也是大戶人家,自然知道這裏頭的關竅。
更重要的是,這裏頭也太巧了。
這裏邢家才到揚州,天使也跟着到了,林如海就升遷了,這不是巧是什麽?再往前推,可不是林家跟邢家相遇沒多久,京裏就升了林如海的官?
福星誰都愛結交。
賈母就道:“既然如此,你們家何不一起搬過來?我們賈家空屋子還有兩間,還有家學。都是現成的。”
邢岫煙再度謝過賈母的好意,卻還是堅定地拒絕了:“都說老太太最是慈悲不過的。這話果然不錯。不過,還是謝謝老太太的好意,不用了。一來我父親已經得了林大人的好意,二來,林大人的筆記難得,三來,我父親打算在京裏下場,這監照、保人,各種零零碎碎的事兒,林家大管家是經歷過的,他熟。一事不煩二主,就不再勞煩府上了。”
賈家家學裏多少髒臜事兒,別人不知道,邢岫煙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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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全自家以遠着賈家為先!
這可是其他角色保命第一準則!
賈母聽說心中一跳,王夫人更是脫口而出:“我聽說你還有兩個姑姑?可許人了沒有?”
“尚未。”
“你這兩個姑姑年紀不小了吧?”
邢岫煙不答。
邢夫人卻已經不耐煩地開口了:“弟妹說的這是什麽話。邢丫頭是小輩!更何況她們才進京,哪裏就着急起這些來?我弟弟明年二月又要下場,若是來年有了前程,她們的親事也能更好看些,也不急于一時。”
賈史王薛,昔年金陵四大家族,從這方面來說,賈母跟王夫人都是一樣的出身,就是兩家的教養不同,可是在某些方面,她們卻是一樣的。
這對婆媳想到一塊兒去了。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權貴之家、富商士紳之流資助貧苦學子,本來就是很平常的事情。
可是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一般情況下,這種代價是因為婚姻的形式來表現的。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學子迎娶資助者的女兒、侄女,可是當不得林如海是鳏夫,而邢家還有兩個待嫁的女兒:邢家二姨、邢家三姨!
就是王夫人對賈敏當年有再多的不滿,她也知道賈家這一代的賈赦賈政兄弟倆都不成器,根本就恢複不了賈家當初的榮光。作為賈政的妻子,王夫人對榮國府自然不是沒有想法,如此一來她就要防備這賈琏和賈琮兩個。可是偏偏她的兒子小,孫子更小!
也就是說,就連王夫人自己都知道,在這一階段,賈家靠什麽維持他們的富貴和權勢。賈家如今靠的就是姻親!
無論是王子騰還是林如海,都是賈家重要的姻親!
可問題是,賈敏已經死了,賈家又沒有合适的人選去給林如海續弦。林如海一旦迎娶新婦,那他跟賈家的關系就遠了!
賈寶玉可不知道長輩們背後的劍拔弩張,他張口便是:
“想不到邢妹妹這樣清雅的人,家裏竟然也削尖了腦袋往那名利場上鑽!”
還有邢家二姨三姨,竟然也要說人家了,這世界上又要少兩個清靜女孩兒了。
邢岫煙立刻道:“真真是富貴窩绮羅叢裏大的,難不成連破家縣令、滅門府尹都不曾聽說過嗎?你是國公府的公子哥兒,又如何知道小門小戶的難處?!沒有功名,家裏但凡養個模樣周正些的女兒都留不住!尤其是偏僻一些的地方,但凡厲害一點兒的皂吏看中了某家的女兒也能直接拉走!而這女孩兒的親爹娘呢?就是再心疼女兒,也只能掩面救不得!這就是平民百姓的苦處!童生功名看着不起眼,卻是我們家必須拿到的一張護|身|符,有了這張護|身|符,我父親可以見官不拜,可以免除徭役,我們家也能活得更像個人!”
賈寶玉傻眼了。
他從來就不知道這個!
賈母擔心賈寶玉受了驚吓,連忙摟了孫子,道:“好好的,說這個做什麽!寶玉不怕,不怕。沒事兒,沒有這事兒。”
賈寶玉這才反應過來。
他不是傻子,雖然賈母王夫人護着他,不讓他接觸某些事情,可是不等于他就是個傻子。相反,他很聰明,知道邢岫煙說的必然是真話,連忙掙開了賈母的胳膊,過來跟邢岫煙作揖賠不是: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從來不知道外面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兒。竟然錯了,給妹妹賠不是,也多謝妹妹指點。”
邢岫煙回了一禮,口中道:“表哥言重了。這話本不适合我們這樣的小孩子知道,也請表哥寬宏大量,莫要怪我性子直說話更直才好。”
“哪裏哪裏,是我冒犯了妹妹家中尊長,是我的不是。”
這一節就揭過去了。
可是史湘雲的好奇心卻被勾了起來,她圍着邢岫煙不停地追問:“外面的日子真的這麽艱難嗎?”
“我出生在江南,江南富庶,天下財稅三成來自江南,因此朝廷重視,政治相對清明,倒是比別處好些。可如果是別處,好比說湖廣之地的山區,這種事情就多了,別說是模樣周正的女孩兒,就是模樣清俊些的男孩都保不住。”
惹得賈母只能開口:“好了,大節下,別說這種話,怪滲人的。”
又叫傳飯。
賈母這裏一傳飯,尤氏就起身告辭,寧國府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料理呢。
送走了尤氏,看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媽往旁邊坐了,賈母就領着一衆小輩入了席,王熙鳳和李纨則在旁邊伺候。
衆人原以為邢岫煙小門小戶出來了,對大戶人家的禮數不熟,可是不想一頓飯下來,邢岫煙竟然不曾錯了一絲兒,不止如此,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倒是極其優雅,顯然是專門學過的。
這讓衆人,尤其是幾位太太奶奶心中,難免又是一番嘀咕。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唯有邢夫人對這個侄女兒十分滿意,因為給她長臉了。
飯畢,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媽起身告辭,邢岫煙就跟着邢夫人坐車回大房,才到沒多久,各房的丫頭就陸陸續續地來了。
她們是來送回禮的。
邢岫煙固然是小孩子,可到底是正經客人,還是帶了禮物上門的遠客,因此這禮物不能太簡薄。
賈母給的是四色:一對碧玉簪,一對南珠耳墜,兩塊尺頭并一個荷包,荷包裏是六只萬事如意的金锞子。
王夫人給的也是四色:一對嵌雜寶的赤金镯子,一塊玉佩,一塊尺頭,并一個荷包,荷包裏是四個四季平安的金锞子。
薛姨媽給的也是四色:一個鑲紅寶的金項圈,一對鑲金剛石的赤金蝦須镯,一塊尺頭,并一個荷包,荷包裏面也是四個金锞子。
還有李纨、王熙鳳、尤氏和秦可卿的丫頭,送的也是四色,都是首飾、尺頭和金锞子的搭配。
邢忠看見這許多貴重禮物還不敢收,王善保家的就道:“大爺盡管收下便是。大姑娘來給我們老太太請安,長輩們本來就是要給見面禮的。既然當面沒給,後頭補的,自然要加倍。”
正說着,又見賈赦跟前的丫頭來了,也給邢岫煙帶了一塊端硯、一套湖筆,一塊好墨,外加整整一荷包的金锞子。
那丫頭還道:“我們老爺說,這書倒是尋常,可這筆記卻難得,有錢都未必借得到。姑娘費心了。我們老爺說,這筆墨硯臺雖然算不得好東西,姑娘就留着頑罷。”
然後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邢忠見賈家的規矩如此,這才收了禮物,千恩萬謝地帶着妻子、妹妹和女兒走了。
王善保家的親自送出去,回來之後,就對邢夫人道:“太太,大爺和二姨、三姨看着是那個樣子,大姑娘卻是又一個樣子!看着竟然不像是太太的侄女,倒像是太太親閨女。尤其是那通身的氣派!我瞧着,竟然比寶姑娘還強些!至少寶姑娘可從來不敢跟寶二爺說這樣的話!更別說是在老太太跟前。”
邢夫人道:“可不是。誰想到,她竟然有這樣的造化,竟然投了老太太和老爺的緣!”
沒有人比邢夫人自己更清楚自己在賈家是什麽位置,賈母偏心,賈赦更是從來不曾把她當一回事兒,因此,她也沒有指望過自己的侄女能在婆婆和丈夫面前得多少體面。
今天賈母和賈赦都送了厚禮來,她也十分意外。不過,意外歸意外,其中的根由,邢夫人卻能猜到一二。
賈赦的原因就跟那丫頭說的那樣,因為林如海的筆記難得,也因為邢岫煙親手抄書的誠意。
賈母的原因卻要複雜許多。
打金玉良緣傳開之後,賈母和王夫人之間的擂臺就擺在了臺面上,邢岫煙送的禮物是其次,真正原因還在于她捧了一波林如海和林家。邢岫煙捧了林如海和林家,也就是捧了林黛玉。對于賈母來說,這就是幫她駁斥了王夫人一直在背地裏籌劃的金玉良緣。
這叫賈母如何不表示?
至于王夫人和薛姨媽,一個是愛子心切,外加跟着婆母走、她手頭也不缺這一點東西;另一個送上厚禮,就是為了彰顯財力了。
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