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賈母最終還是沒有讓邢岫煙為她繪制人物肖像,只是把那些風景畫送進了宮。可是賈家的仆婦素來都是慣的,最是喜歡傳八卦,勾魂攝魄這麽大的事兒又勁爆又刺激,在有心人的推動之下,這些話很快就被傳出了賈家,也傳到了宮裏。
宮廷并沒有秘密,更別說賈元春這種無子又無寵的嫔妃了,雖然位分高,可大多數人都知道她的位子有蹊跷,加上無子無寵,正是現成的靶子。這裏賈家的畫才送進宮,那邊就有人說賈元春和賈家的人品都不好:
——人家邢戶部家的小姐礙不過親戚的情面幫他們畫了畫,慰她思家之情,她家轉頭就傳人家勾魂攝魄是妖怪變的!這畫畫的事兒,跟勾魂攝魄又有什麽關系?
就差沒直接指着她的鼻子罵她沒良心了。
外頭的愚夫愚婦多,可是宮裏卻有幾個西洋畫師的,宮中之人自然見識過西洋畫,自然知道形似在西洋畫中的地位。
見識過真正的西洋畫的人都明白這勾魂攝魄的話是怎麽來的。
邢忠怎麽也是皇帝提拔上來的,他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就讓皇後下懿旨,宣召邢岫煙進宮。
本來也不過是做個姿态,表示一下皇帝對自己人的愛護,尋個理由給自己的人的女兒封個不高不低的外命婦頭銜表示一下跟着他混有前途,以此收攏人心罷了。
可誰承想,看到邢岫煙畫的那幅秋收拾麥圖油畫,皇帝就改了主意了。
唐太宗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語名垂千古,更別說,從西漢開始,歷代君王都喜歡擺出憫農的姿态以穩定民心。邢岫煙的這幅秋收拾麥圖可不是畫到皇帝的心坎兒裏了?正是他需要的呀!
皇帝直接就吩咐人做了畫框把畫挂在他的禦書房裏,然後大筆一揮,給邢忠邢岫煙父女加官進爵。
邢忠出任京畿某縣縣令,邢岫煙被封為正六品的三等郡君。
雖然京縣縣令跟戶部員外郎一樣是正五品,卻是從中央到了地方上,按照慣例,這是一種貶谪,可實際上卻是繞開了朝中的各種扯皮,給了邢忠一塊地讓邢忠能安安心心地推廣紅薯。
只要紅薯推廣得好,邢忠什麽時候不能升官兒啊?也遠勝過在戶部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處處被人掣肘。
當然,邢忠這個五品的京縣縣令放在朝堂上實際上什麽都不是!放在整個官僚系統裏面,這個品級确實不低,很多人三十歲考中進士,做到五十歲也不過這個品級。可是放在皇宮裏,放到皇帝跟前,這個位置真心不高。
但是邢岫煙的畫作被挂在皇帝的禦書房這進進出出的大臣都看得到的地方,意味就兩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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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把林如海的行事拿出來掰開了揉碎了看,明眼人都琢磨出了幾分味道:邢忠是皇帝的人,而邢家背後的林如海十有八、九也是當今皇帝的人!
這種朝堂權謀,又涉及太上皇和當今皇帝的權力之争,自然無人敢明着議論。
但是其影響絕對深遠。
縱然賈家當家的是一群蠢貨,卻當不得四王八公同氣連枝,自然有人看得出來然後互相轉告。
賈母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長嘆一聲。
她明白,林家邢家和她們賈家已經不是一路人,她一直籌謀的親上加親也成了空,用林如海壓制王子騰防止王家對賈家的進一步滲透也成了空。
好在她還有史湘雲這個娘家侄孫女兒。雖然父母雙亡,可是還有叔叔嬸嬸,跟當年的王熙鳳一樣,固然性子跳脫些,可是到底年紀小,慢慢教導着,還是能教好的。
賈母是這麽認為的。
因為林如海沒有死,自然就沒有了拿林黛玉比小戲子的事兒,賈母自然不會對史湘雲起了不滿之心,史家也不會跟賈母起了嫌隙,也就沒了史湘雲早早定親一事。
既然林黛玉跟賈寶玉已經不可能,賈母自然少不得把史湘雲給擡了出來。
——就是沒有林丫頭,我的寶玉也有無數的名門閨秀可以選,完全不用将就一個商家女。
賈母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她的态度明明白白地擺着。
史湘雲和薛寶釵的友誼立刻直轉急下。
至于賈寶玉,他無論是薛寶釵還是史湘雲,他都看不上。對于賈寶玉而言,薛寶釵是他的兩姨表姐,也只是他的表姐,跟賈迎春差不多;史湘雲呢,雖然從小到大青梅竹馬,可是他當她是妹妹,就跟探春一般。
更重要的是,賈寶玉現在已經有了心上人。
賈寶玉固然有些喜新厭舊,時常有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甚至可以說,這兩年來,有姐姐妹妹們相伴,他甚至有些記不得當初林黛玉跟他一起在賈母跟前的模樣了。本來,如果沒有這次相見,林黛玉的模樣終究是會在的心底沉澱下來,變成一道代表着他的童年歲月的美麗剪影。可是誰讓這一次賈母派出了賈赦,終于把林黛玉接了過來,還在大觀園裏小住了近半個月呢?
賈寶玉被林黛玉深深地吸引了。
他一頭,栽了下去。
不提大觀園裏的種種小兒女家事,且說賈赦這邊。
經歷過搬家、兒子兒媳婦跟自己離心,賈赦幾乎看不到希望,只想自暴自棄過一天算一天了,卻沒有想到,就在他跟前,林家和邢家華麗轉身,投入了當今皇帝的陣營!
這對于賈赦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心劑。
別的不說,林如海跟他是打小的情誼,邢忠又是他的親小舅子,也許這兩位救不了他,救下他的小兒子賈琮總可以吧?
賈赦拿出自己的私房往邢家送了厚禮,祝賀邢忠外放和邢岫煙封爵,又難得地關注起了小兒子賈琮來。
賈琮如何被賈赦盯着讀書,賈赦又籌謀着日後要如何送賈琮入考場,就跟邢岫煙無關了。
對于邢岫煙來說,邢忠出任京縣和她封爵意味着一系列地應酬,應酬過後,邢忠就帶着師爺們赴任去了。
因為是京縣,距離京師近,倒是不需要攜帶家眷去任上。邢忠之妻,自然是閉門安心度日,養身體養兒子。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閉門,因為邢家二姨和邢家三姨的婚事已經是不能再拖了。
跟賈家這樣的牆頭草有許多,可是也有很多人都看得出來,皇帝登基數年,雖然無功卻也無過,好歹龍椅漸穩,就是太上皇也不能無故廢帝。攀上了皇帝,就等于是飛黃騰達在即,因此,哪怕邢家二姨和邢家三姨年紀大些,卻成了許多人眼中的好親事。
因此,即便是年關将近,可是這求親的人絡繹不絕,就差沒把邢家的門檻給踩平了。
邢忠自認對這些事情不了解,所以幹脆事事征求林如海的意見。
林如海對邢家和邢夫人知之甚詳,雖然不熟悉邢家二姨邢家三姨的品行為人,但是從各種細節推斷出,邢家的女兒除了比較看重錢財一點,別的方面都還不錯。
至于看重錢財,也很好解決,找的人家家底豐厚一點,然後預備上一幅過得去的陪嫁就行。如今林家跟邢家親厚,到時候厚厚地送上一副添妝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對于林如海來說,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大事兒。
因此,林如海跟邢忠反複商讨——實際上還是他拿主意——把邢家二姨定給了現任京師城門領,從四品武官牛秀為繼室。
這牛秀本是鎮國公府旁支,他的父親是庶出,雖然四王八公同氣連枝,基本都是太上皇的人,可是他卻因緣際會成了皇帝的人。雖然曾經娶過一房妻室,可是那位卻難産而死,沒有為他留下一男半女。邢家二姨雖然名為填房,可若是嫁過去生了孩子,如原配無異。
邢家二姨對這門親事非常滿意,就連邢家三姨也開始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期待。
以前,她們哪裏想過這麽好的親事?
那可是跟賈家相當的人家!而且還是從四品的官兒!一過門就是官太太,有現成的鳳冠霞帔戴!
對于她們這樣的人來說,早個三五年,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因着邢家二姨的親事,邢家又忙了起來,邢岫煙也不輕松,等第二年林黛玉的生日即将來臨之際,她來林家,一問,不覺愣了。
賈母竟然沒有邀請林黛玉去賈家玩!就連給林黛玉的生日禮物,也是叫一個二等仆婦送的。
林黛玉生性聰穎,收到禮物之後躲在被窩裏面偷偷地哭了一場,到底放下了。
至于邢岫煙,她本來就不喜歡往賈家去,如今賈母待林黛玉如此,可見是背後另有原因。
能跟賈家劃清界限,她只有高興的份兒,哪裏會傷心難過?
然後?然後這一年宮中有位要緊的老太妃沒了。
雖然這位太妃娘娘沉疴難起病重而亡直接導致第二次省親落空(?其實是賈家以為的)外加國喪一年,可是邢岫煙身上也有封爵,是要進宮磕頭、跪拜的。
而賈家這邊,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女眷都要進宮去,王熙鳳小産,也拉開了大觀園改革的序幕,賈家的仆婦們沒了管轄,賈寶玉半夜邀請嫂子并姐姐妹妹去怡紅院為他慶生一事自然而然地通過賈家無數張嘴巴傳到了外面。
李嬸得到消息第一反應就是暗自慶幸自己早早地搬出了賈家,而林黛玉和邢岫煙兩個得到消息之後就只有面面相觑了。
要知道,這個世道就是如此,輿論總是很容易被人左右的。就跟賈家一群少男少女住在大觀園裏一樣。大家都知道這道教旨有些不對,可是誰讓那道命令是賈元春這個皇妃下達的呢?雖然大多數人心裏沒少嘀咕賈元春這道教旨實在是沒道理。可是出于對皇權的敬畏,他們只能閉上嘴,什麽都不說。
而另一邊,大觀園這座皇家行宮級別的大花園裏面的景致多,屋子也多,很多都是獨立的院落。就是都住在大觀園裏,只要分別居住與不同的院落,只要入夜之後守規矩,鎖上院門不到處走動,一般人也不會說什麽。
不是沒有人嘀咕,而是輿論就是如此。這個世道便是如此,即便是看不上這一群漸漸長大的少男少女們住在一起住在大觀園裏,可是世人重品德的不喜歡嚼人是非,因此,就是有人私底下說賈家沒規矩的,也會有人攔了,說人家都是獨立的院落,只要日常起居時間固定,入夜之後不到處走動,那也不妨事。性子躁一些的還會譴責說事兒的人自己心底不幹淨所以看什麽都是髒的。
可是這半夜男男女女一起吃酒,性質就兩樣了。
再寬厚的人,聽到這樣的傳聞也只會反感,更何況那些吃瓜群衆,更何況這裏面還有相當一部分的道學先生?
賈家本來就一般般的風評,直接宛如瀑布,直下三千裏。
同樣是這一年,賈敬暴斃,賈琏偷娶尤二姐,一樁樁,一件件,都陸續發生。
如果是別的也就算了,可王熙鳳為了除掉尤二姐竟然使人狀告賈琏,甚至當着滿院子的丫頭婆子還有小厮們的面說什麽‘告我們家謀反也是不妨的’!
這話是能随便說的嗎?
還有賈家上上下下!竟然讓這樣的話傳了出來!
無論是王夫人有私心,還是王熙鳳管家有些嚴厲,引來了無數的怨言,可是讓這樣的話流傳出來!瘋了吧!
……
林如海什麽都不想說,直接就把賈家定為拒絕往來戶。
邢家因為邢夫人的關系,不能做得這麽幹脆。但是邢妻還是受命去賈家走了一趟,把邢忠的一封信轉交給賈赦(其實還是來自于林如海,只是他不能直接跟賈赦聯系,只能通過邢家轉交)然後連飯都沒有留直接就回家了。
至于邢忠,他老老實實地在自己的治下種紅薯。
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又是在京畿做縣令,沒人會折騰他,而他,刑名上的事兒有刑名師爺負責,公文也有人負責,他自己只要負責種紅薯就成。
這事兒對于別人來說,也許很難,可是對于邢忠來說,卻極為容易。
他家的莊子上現成了紅薯秧子,直接拉過來便是,然後注意下水和肥,這紅薯的産量立刻擺在了皇帝面前。
扡插的第一年紅薯的産量并不是很好,只有八百多斤,但是這個産量已經遠超小麥和稻米等谷物類糧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