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捕獵鯊魚是個危險活計,可是不得不說,如果一直都只看得見黃海和東海常見的小型鯊魚是會讓人懈怠的。
更別說固定地點用血肉吸引鯊魚送魚頭的方式,也是會引來大魚的,比方說常年在崖州海域一帶活動的食人鯊。被這麽濃的血腥味兒吸引,它們離開崖州海域北上,真心一點都不奇怪!
鯊魚的速度快啊!崖州到黃海在人類看來的确很遠,可是對于鯊魚們來說,不過是一兩天功夫的事兒!
因此到了次年二月裏,出事兒了!
有人掉進了海裏,被鯊魚撕成了碎片,等左右急急忙忙把漁網拉上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腦袋了!
陳力第一時間禀告了邢岫煙,然後一面調查事故原因、确認死者的身份,一面請人用木頭雕刻了一具身體,順便做了一副薄木棺材,專門雇了人哭喪,體體面面地把後事料理了,最後在出殡的當天,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三百兩銀子的撫恤金交到那人的遺屬手裏。
出于保險起見,還讓對方的遺屬簽字畫押,順便還讓在場所有的人按了手印,以示見證。
不想,過了沒幾天,邢岫煙的沿海田莊就被那些皂隸帶着人圍堵了。
論天時雙方誰都不比誰占便宜,可是那些皂隸占據了地利——他們是地頭蛇,在琅琊縣這個地方不知道經營了多少代——邢岫煙方面則占據了人和。
來邢岫煙這裏讨生活的可不止琅琊縣一縣的人,這一點,從一開始邢岫煙就非常注意,要不然她也不會在萊州府府城裏張貼告示雇傭人手了。
要如何跟當地人處于不遠不近的關系在顧及當地人的情緒上盡可能地顧及自己的利益,這方面的功課是陳力這個林家三管家的基本功,如果這方面不過關的話,他根本就爬不到管事的位置,更別說獨當一面的管家!
雙方僵持了一天一夜,然後,黃海水師經過,左競航帶部下直接把雙方按住了,左競航留了一半的人手替邢岫煙守着莊子,另一半的人則雙方的人手押到了萊州府。
整個萊州府都驚動了起來,無數的百姓都跑去旁聽。
當然,這種事情絕對不會讓邢岫煙上公堂的,上公堂的是他們莊子上的三把手,也就是陳力的助手兼兒子□□。而邢岫煙,作為朝廷正六品的郡君,她完全有這個資格在後堂旁聽,手邊還有好茶好水。
如果換了茶樓裏的說書先生來講今天的事兒,肯定是站在那沒了男人的孤兒寡母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她們母子的孤苦無依,激起堂上的官員和旁觀的民衆的同情心,自己也獲得鋤強扶弱的滿足感。
而頂尖的訟棍更是清楚如何在公堂上利用這些東西給自己創造機會。
Advertisement
可是站在邢岫煙的立場上,這絕對不是她要的。
□□也是絕對容忍不了這樣的情況發生的。
在那孤兒寡母哭完之後,□□就拿出了雇傭契約,一字一句地問這對母子:
——請問,這契約上是不是白紙黑字地說得清清楚楚:捕獵鯊魚極其危險,所以工錢是每月二兩銀子外加肉十斤和紅薯三十斤,莊子上每天還管一頓飯,萬一出了事兒,撫恤金是三百兩白銀。契約上有沒有這樣的字眼兒?
府衙的門口就放着一摞沒有蓋印的契約文書,聽見□□這麽問,就有人去摸了文書過來看。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答案自然是不用說的。
要知道,就是太平之年,尋常的平民進城打短工,也不過是管飯外加每天十文錢的工錢罷了。二兩銀子絕對是高薪中的高薪,更別說在這災荒之年非常珍貴的食物了,在過去的一年裏,山東多少人家就為了那麽三五鬥糜子就把一個黃花大閨女給賣了?這還是去年年初的價錢!年底的時候連一個正勞力的男丁也換不到這個價了!接連兩年的旱災搭蝗災,又趕上這時節本來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市面上的糧食更貴。如果不是獵鯊是高危職業,邢家憑啥出這麽高的工錢?
看清楚那契約文書上的條款,下面旁聽的百姓就有人竊竊私語了。
第二個問題:
——契約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地注明了,捕獵鯊魚極其危險,要求簽了契約的人遵照規矩辦事?
這個問題也在那份契約上,自然也抵賴不了。
然後就有人說這家人不識字。
結果,這位訟師不開口也就算了,一開口,上頭的闵萬重闵知府還沒有開口呢,下面旁聽的百姓就不依了!
為啥?
因為當初邢家雇人的時候,可是專門雇了兩個大嗓門又識字的人的。做什麽呢?在邊上敲鑼、喊話!敲一聲鑼,照着那契約大聲讀一遍!兩個人輪換着來,為的就是讓每一個人都聽清楚!
不止萊州府招工是這樣的,就連琅琊縣那邊的招工也是如此。
此外,邢岫煙的莊子上還雇傭了幾個小孩子,做什麽呢?每天站在碼頭上,借着小孩子清涼的童音給上工的人宣讀安全注意事項。
人證、物證,都有,你說,你不知道?
糊弄誰呀?
在邢岫煙的莊子上做活的又不止琅琊縣的人,還有萊州府的人,琅琊縣的那些地頭蛇能控制琅琊縣本地人,還能把手伸到萊州府去不成?
然後看琅琊縣的人個個低着頭,不敢開口,任誰都知道這裏面有問題。
最後□□拿出了賬本,不止撫恤金、喪葬費,還有這家人領過的錢糧,莊子上每個人,包括那幾個孩子領過的錢糧,都有手印。
最後這案子是以那對孤兒寡母嫌撫恤金少結案的。闵萬重就讓人去後堂請示邢岫煙,邢岫煙就道,如果當初她們母子是覺得撫恤金少,私底下找她或者找田莊上的管事商量,那麽或者視情況貼補一點,又或者在莊子上給她們母子安排個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現在鬧了這麽一場,還想要她提高撫恤金?
當她是傻子啊?以後有人有樣學樣,每次都鬧一回,誰受得了?她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只要她沒有克扣對方的工錢,也沒有短了對方的撫恤金,任誰都不能說她的不是!更別說,那女人的男人在碼頭上做了一個月零五天,她可是給了兩個月的工錢,就連食材也是給了四十天的量,以及那男人的後事,都是邢岫煙貼的錢糧!
邢岫煙可不覺得自己欠了那對母子!
案子結了,百姓三三兩兩地散去,莊子上又準備開工了,可是餘波未歇。
左競航就沒忍住,他跟着闵萬重來找邢岫煙:
“賢侄女啊,這次可真是險!”
邢岫煙道:“可不是險麽!三分天注定,還有七分是人禍!也不知道這背後之人是什麽算計?是想吃下我們家的莊子呢?還是欺負我年輕,因此借機生事兒,好看看我的反應?”
這次的案子如果真的是那對母子覺得撫恤金少,會鬧得琅琊縣人跟邢岫煙的莊子上針鋒相對就差動武了?
這樣的原因,怕是連萊州府街頭的小乞丐都不信!
邢岫煙也不信這背後之人有這麽大的胃口,想直接吃下這個莊子,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想試試能不能訛詐一點錢糧,順便看看邢岫煙是不是好欺負!
聽得左競航、闵萬重、白旭三人心中都是一緊。
在山東這塊地界,敢在官府的眼皮子地下算計現任山東布政使的女兒、朝廷欽封的郡君,這樣的人家可真心不多!
不過想想這三年,山東可真心不容易!光蝗災,今年就已經是第三年了,誰家的家底差不多都已經上來的。到了現在,手裏有糧,就是老大!
而現在山東明面上誰手裏有糧食,就是眼前這位朝廷正六品的郡君!
想樊家的船經由海河和渤海把林家紅薯源源不斷地運到山東,再從山東把加工好的魚翅、魚油魚膠等物運到江南再從江南收了雞苗、鴨苗、鵝苗和豬崽連同蘇州那邊運來的紅薯一起運回山東——蘇州那邊也有林家的紅薯莊子每年都出産大量的紅薯呢!
山東的府庫早就空了,山陝那邊商業巨擘多,可還是跟山東一樣,已經接連兩年鬧蝗災,今年更是第三年。
在這個時候,為了錢糧铤而走險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一家兩家!
對比山東全境的慘狀,也只有邢家的莊子,好比說邢岫煙管着的這座莊子,因為有糧食,所以下面的人幹活就越發努力,制作出來的魚肉幹就更多了,收獲的魚翅魚油魚膠也多。
雖然鯊魚肉為主要材料制成的魚肉幹帶着一股濃濃的臭味兒,可是這到底是肉!是食物!
在山東全境去年已經遭了一整年的蝗災今年看着又不好的情況下,這些臭鹹魚幹意味着什麽,誰人不知道?
那不是什麽臭鹹魚幹!
那是比錢更實在的硬通貨!能換來無數田地的硬通貨!
惹得左競航忍不住提醒她:“賢侄女,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你要小心啊~!”
邢岫煙微一沉吟,道:
“想必知府大人也正盼着能清理掉盤踞在治下的跗骨之蛆還治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吧?”
如果那些家夥敢襲擊邢岫煙,以邢岫煙的三等郡君的身份,闵萬重絕對可以借機把那些皂隸抄家,然後全家流放到邊關去,給琅琊縣一個清靜。
左競航立刻搖頭:“不行,太危險了。”
又看了看闵萬重,他咬了咬牙,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家夥既然動了手,未必不會有後手,賢侄女是名門千金,怎可輕易涉險?若是賢侄女想清除這批毒瘤,要不這樣,我有個愛妾,身量看着跟賢侄女差不多,就讓她冒充賢侄女走這一遭,把那些家夥都釣出來。”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這個道理左競航還是懂的。既然都走到了這一步,那他也知道不能退,必須把這群家夥徹底搞定。
“既然如此,晚輩就謝過伯父的愛護了。”
說着邢岫煙就向左競航行禮,左競航連忙起身虛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