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吳家和魏家來的都是家主,吳家家主吳貴升年近七十,須發盡白,可是雙頰紅潤、精神抖擻,看着一點都不像一個他這個年紀的老人。至于魏家的家主魏全義今年不過五十餘歲,兩鬓染雪,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風霜,唯有一雙眼睛,閃着精光。

其實他們早就到了琅琊縣,還把莊子上的事兒摸了個八九不離十。方才邢岫煙在上頭說話,他們就在下面聽。

有道是給個巴掌再給個甜棗。如果說之前闵知府幫忙收拾琅琊縣那些百年皂吏之家是巴掌的話,那麽邢岫煙的分肉之舉就是給個甜棗了。

莊子上錢糧出入數量巨大,難免有人心生雜念,如果天下太平,自然無事,可如今外面距離兵荒馬亂只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如果不能安定人心,那內賊通了外鬼,便是大禍。所以想辦法收攏人心就成了必須。

但是跟邢岫煙這樣,直接就把莊子上的人叫齊了,公開賬本,告訴所有的莊戶佃戶們:莊子上出入的錢糧財帛都有哪些,怎麽來的,要往哪裏去的,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把鹹魚肉一分,還跟莊戶們約定,日後腌制多少魚肉,交足了外頭了,剩下的都是他們自己的。

這一舉動的好處十分明顯,就是用利益把這些莊戶、佃戶們牢牢地綁在了這座莊子上。

壞處也十分明顯,尤其是對于這個時代來說。

如果今天換成是邢忠在這裏,吳貴升和魏全義兩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疑窦。因為邢忠是邢家的家主,他完全有權力這麽做。

可問題是,邢岫煙并不是邢忠,她只是邢家的姑娘,将來要嫁出去的姑娘!

吳貴升和魏全義兩個心中未免多了幾分思量。

好在他們都是真正歷經商海沉浮的老江湖了,就是這滿腹心事,也沒有在禮數上缺了一絲一毫。而另一邊,琅琊縣縣令張孝達面對着兩位商業巨擘的時候,心中也有幾分思慮。

張孝達怎麽也是正經科舉考出來的進士,如果吳家和魏家今日來的是旁支小輩,他說不得擺下縣太爺的架子,可是山陝八大巨頭中的吳家家主和魏家家主親訪,他的心态自然不同。

跟大多數讀書人一樣,張孝達也有些心高氣傲、在商賈面前自覺高人一等的毛病,可他到底是考出來的官,不是傻子,他很清楚這些山陝巨擘的能量。

別的不說,如果利益相害,無論是吳家還是魏家都有這個本事讓他罷官。這不是沒有先例。要不然,怎麽會有錢可通神這種話?相反,如果沒有利益沖突,就是他傲慢些,這些商人也不會拿他如何反而會捧着他。

在官場上,如何跟商人打交道如何在商人面前适當地表現出官宦氣度是一門很深地學問。

而張孝達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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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當時的規矩,張孝達是正七品的縣令,邢岫煙是正六品的郡君,邢岫煙的品級更高,所以吳魏二人先向邢岫煙行禮,再來見過張孝達這位本縣的父母官。

對比張孝達面上冷靜得一匹內心十分不淡定,邢岫煙就真的很淡定了。

聽完吳魏二人的自我介紹,她就笑道:

“兩位可莫要惱我年紀小沒見識不認得幾個人。我在家裏原本也是嬌生慣養的,如果不是我父親忽然升了山東布政使,我也不會被踢出來挑大梁。二老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若是我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二老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莫要跟我這個女娃娃生氣才好。”

這話聽得吳魏二人心中又是一跳。

他們不怕邢岫煙高傲,邢岫煙高傲了,反而好打發,可邢岫煙偏偏如此,他們才越發謹慎。

要知道,商場上,笑面虎是最難惹的。

魏全義和吳貴升兩個少不得起身行禮,再拜:“郡君言重了。小人惶恐。”

邢岫煙連忙起身,伸手虛扶,口中道:“二位何必如此。快快請起,快快請起。”重新落座,邢岫煙道:“話說,兩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吳貴升沉吟片刻,道:“禀郡君,實不相瞞,我們二人此行,本是為了鹹魚肉和鹽海藻買賣。”

“然後聽見了我把鹹魚肉分下去的消息,很是失望?”

張孝達渾身一震。

吳貴升卻沉聲道:“不過,小人又聽到了另外一個消息。”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鹽。”

“正是。”

邢岫煙調整了一下姿勢,看着他,沒說話。

吳貴升的鬓角漸漸地爬上了汗珠子。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為官千裏尚且只為財,更何況是他這些商人?他可是聽說了,邢家欠了許多銀子,因此絕對不會放過在這鹽巴上撈一把的機會。所以,他想分一杯羹。

不止他這樣想的,就連魏全義也是這麽想的。橫豎這位邢郡君不過是個才到及笄之年的女娃娃,這事兒不大不小又是個把柄。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邢郡君竟然能給他這麽大的壓力,他此刻面對的并不是一位閨閣弱質,相反,他好像面對的是一位朝之重臣!

從一介貧民成為如今山陝商業八大巨頭之一,吳貴升吃過很多苦,也見過很多人,從最底層的貧民到高官權貴,他都接觸過。只有眼前這位邢郡君,給他的壓力遠遠超過她此刻的身份。

良久,才聽邢岫煙道:“你很有膽子。”

吳貴升這才松了一口氣:“郡君過獎了。”

“你也很有決斷。”

吳貴升的心立刻提起來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以他們雙方的身份,邢岫煙誇他一句就夠了,又何必誇他第二句?

邢岫煙起身,道:“方才的密诏,你們想必也聽見了。”

“是。”應聲的是吳貴升。

“是。”應聲的是魏全義。

“那也不用廢話了。萬歲破格使用我這閨閣之人,目的就是為了盡快湊齊錢糧。所以,你們想要鹽,我沒問題,只要你們拿出足夠的糧食來換!當然,我這裏出的鹽是沒有鹽引的,鹽出了莊子,我一概不管。”

所以被人拿住了,也別來找我。

“這……”

“請問,這可是轉運使大人的意思?”

“我前兒個剛剛拜見了高大人回來。您說,這是誰的意思?”邢岫煙淡淡地掃了一眼這兩位老江湖,道:“兩位,想從我這莊子上拿鹽,請問你們的船可預備好了?人也都齊全了?”

魏全義恍然大悟:“郡君這是想從半島和倭國采買糧食?”

“不止是半島和倭國,還有流求和交趾。”邢岫煙道,“若論做買賣,你們是行家。怎麽用最少的錢在最短的時間內買到足夠的糧食,你們更是強中手。這事兒,你們若是辦得好了,鹽自然不用說,我還會為你們向上面請功。當然,若是做得不好,那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張孝達當時就跳了起來:“郡君請三思!”

“張大人,可是今年已經是第三年。聽聞去年的時候朝廷就往江南采購了上百萬石的糧食,在那之前,府庫差不多就已經空了吧?您說,今年江南還能采購到糧食嗎?”

張孝達不說話了。

要知道,為了表示對此事的重視,皇帝可是派出了兩位皇子操辦此事。可結果呢?錢財花費了兩起,糧食卻采購得不多。聽說這兩位皇子回京的時候十分狼狽。

邢岫煙道:“三流的商人經商,看重的是利,是一枚一枚地銅錢,因為每一枚的銅錢都意味着他的生計。二流的商人經商,看重的是人脈,因為一道人脈就意味着一條商路,也就是一條源源不斷的金錢之河。唯有第一流的商人經商,才會重規則。兩位,您說,是不是呢?”

張孝達還迷糊着呢,吳貴升和魏全義兩人卻是渾身一震。

規則?

什麽規則?

重規則,是遵守規則還是制定規則?

那一瞬間,吳貴升和魏全義兩個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呂不韋。

奇貨可居的呂不韋是商界的一代傳奇,也是商界的罪人。他達到了商人的頂峰,卻也從此讓皇權對商人提防到了極致,也讓商人被排斥在了政治之外。

中原抑商,就是從他身上開始的。

只見吳貴升再度起身,禮,道:“請問郡君,您重哪種規則?”

邢岫煙道:“想與我同行?”

“是。”

“那就先想辦法弄一批糧食來吧。你們把糧食運到山東,交到我父親或者我這裏,就可以從我這裏換取一批鹽。我會考察兩位在這個過程中的表現,再作決定。”

“君子一言,”

“驷馬難追。”

吳貴升和魏全義一走,張孝達欲言又止,卻聽邢岫煙喃喃低語:“這樣,應該能弄來一批糧食了吧。”

張孝達心中一寬。

原來是糊弄這兩個商人的!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張孝達覺得,這應該是邢岫煙從這些商業巨擘手裏套取糧食的手段。

不過,只要有糧食,他的治下就會太平,對于張孝達來說,沒有比這個更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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