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天,邢妻帶着女兒邢岫煙先去了獄神廟。
這個天底下論做表面功夫的人怕是非皇家莫屬了。皇帝雖然将賈家抄家問罪了,卻還是另外賜了一座兩進的、十餘間屋子的小院兒給賈母居住,還讓她身邊原來的幾個二等丫頭翡翠、玻璃幾個留在她身邊照顧她,其餘的人都下了獄,就連賈蘭這個半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這也是林如海不看好賈家不肯讓林黛玉出門的原因所在:連賈母的大丫頭鴛鴦都被特別照顧,也進了獄神廟,顯然皇帝要查的事情絕對非同小可。
而賈家的女眷之中唯一得到優待的人,也只有邢夫人了。
邢忠畢竟是當朝二品大員,又連年獲得嘉獎,吏部考評年年優上,此其一。其二,就是邢夫人真的跟賈家的那起子爛賬沒有關系,她本人不曾在榮國府裏管過家,她的陪房也不過是擔着一個體面的名頭,不像周瑞那樣幫着王夫人做過很多事情。
因此,那些獄卒們也不敢怠慢了邢夫人,給她安排了一間獨立的牢房不說,就連她用慣了的王善保家的也一直伺候着她。
其他人就沒有這個幸運了,賈家的男男女女,除了賈母年事已高、賈赦賈政賈珍賈琏賈寶玉六人在刑部大牢,其餘人等都在獄神廟。獄神廟這邊的牢房也緊張,因此王夫人、尤氏、李纨、王熙鳳等女眷一間牢房,賈琮、賈環、賈蘭、賈薔等男丁一間牢房。其餘族人、仆婦根據情況不同,也被羁押在案。
賈家那些跟副小姐一般的丫頭,一等的自然沒有人動,因為不知道她們背後是不是有官司,因此依舊跟着各自的主子,但是那些差不多已經調查清楚的各房二等三等的丫頭、小厮、粗使仆婦啥的已經陸陸續續地拉出去賣了。
之前林家打發人送了棉被來不至于讓她們凍着,可是對于這些金尊玉貴慣了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們來說,就是現在的日子,也跟地獄差不多。
邢岫煙見到邢夫人的時候就見邢夫人的精神不錯,中氣十足,胃口也好,就是嘴饞,看見邢岫煙遞過來的食盒十分激動:
“阿彌陀佛!可算是能吃頓好的了。”
主仆兩個接過食盒就顧不得許多,直接坐在褥子上開始狼吞虎咽,看得邢妻和邢岫煙兩個心酸。
好容易等邢夫人吃完了,邢妻這才道:
“大姐,我們老爺讓我來問問大姐,您可願意歸家?”
歸家?
邢夫人當時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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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這是德全的意思?”
“是。”
邢夫人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慘然道:“若是我年輕個十歲,又或者我還能生養,我必定跟弟妹回家去。可是……”
邢妻大吃一驚,道:“還能……,姐姐,這,這話是什麽意思?”
王善保家的道:“舅太太,我們太太曾經中過算計。”
詳情,王善保家的也不忍說。終究不過是內宅争鬥,婦人奪權,最終害了邢夫人罷了。
邢岫煙道:“大姑姑,既然如此,您更應該跟我們回家去!就是大姑姑将來不想再嫁,爹娘也樂意給大姑姑養老送終。還有我弟弟。大不了等他大了,娶了媳婦,過繼一個在大姑姑跟前!”
邢妻也連連點頭。
他們邢家原本就是塵土裏面爬上來的,別人家講究那些有的沒有的,她們卻不在乎。
邢夫人很心動,可最終還是搖頭拒絕。
她道:“弟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若是跟你們回家去,若是牽連到你們身上可怎麽辦?”
無論邢妻邢岫煙怎麽說,邢夫人就是不肯。
離開獄神廟的時候,邢妻非常生氣,甚至不等爬上馬車就對邢岫煙急匆匆地道:
“可惡!丫頭,你說你大姑姑這是怎麽了?”
邢岫煙微微示意左右,等邢妻反應過來,上了車,車開始動了,她才道:“想是大姑姑察覺到了些什麽。”
“那……那我們要怎麽做?看着她落難嗎?”
邢妻這一年來也經歷了不少事兒,因此知道,跟邢夫人這樣,最後很有可能被發落到教坊司裏。
如果邢夫人最後的結果是這樣,她要如何面對丈夫?
邢岫煙道:“阿娘,女兒覺得,我們怕是要走一趟刑部大牢了。”
她們原本想着,先跟邢夫人探個口風,只要邢夫人願意,她們就想辦法讓賈赦寫下放妻書,然後上下打點一下接邢夫人歸家。
賈家的事,她們自然是萬不敢沾染的。
可是今天見了邢夫人的模樣,邢岫煙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這事兒怕是沒有這麽簡單。
邢岫煙的模樣成功地鎮住了母親。
回京的第三天,邢妻帶着女兒邢岫煙去了刑部。
邢忠是從二品的山東布政使,在山東任上連着兩年考評優上,雖然他不是科舉上來的,不可能更進一步入閣拜相,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帝得用的人。因此刑部大開方便之門,不但沒讓她們母女在外面吹冷風,反而讓差役把她們母女迎入一間空屋子不說,還派了一位姓齊的刑部員外郎招待她們。
邢妻和邢岫煙當時就明白了七八分。
這裏頭怕是真的有事兒。
這位齊員外看着比邢忠大了許多,也瘦,臉生得倒是白淨,留着山羊胡子,一身半新不舊的官服,很是體面。
他請邢妻和邢岫煙落座之後,還連連道歉:
“對不住,這兩年獲罪的人家太多,刑部的牢房都已經塞滿了。這兩天又開始下雪,替親友張羅着送棉被送吃食的人也不少。刑部有章程,因此只能等前面的人走了,兩位才能入內探望。若有不到之處,還請夫人和郡君海涵。”
邢岫煙跟母親交換了一個眼神,都道:“這是自然。”
“下官謝夫人郡君體諒。”那齊員外笑道,“只是下官很是好奇。常人都對刑部敬而遠之,更何況是刑部大牢。不知道夫人與郡君為何親臨。”
邢妻看了看女兒,這才道:“這,這不是想接我們家大姐姐歸家,需要賈家大老爺的親筆放妻書麽。”
就是邢夫人不原因,如果賈赦願意放妻,邢家再運作一下,還是可以把邢夫人撈出來的。
那齊員外就道:“賈家大老爺?可是原一等神威将軍?啊呀,這事兒可不好辦呢!”
“這是為何?”
“他是榮國府的爵爺,尊姐便是榮國府的當家太太。這……”
邢岫煙立刻道:“大人這話可不對。誰不知道這賈家是京裏頂頂沒規矩的人家!雖然他們家襲爵的是大老爺賈赦,可住在榮禧堂裏的卻是弟弟賈政,應酬往來的是賈政王氏夫婦,在內宅當家的也是賈政之妻王氏。反而是這位正經襲了爵的爵爺,在修省親別墅之前是住在後花園裏隔斷出來的院子裏的,開始修省親別墅了又被挪到了馬棚旁邊。大人,您看看這京裏,誰家跟他們這樣沒規矩的?”
“郡君此話當真?”
“自然是當真的。不止我,就是林姐姐,就是戶部侍郎林大人家的千金,當年她第一次進京的時候去拜見二舅舅二舅母,也是直接去榮禧堂往那榮禧堂正堂過的。想那賈政當年不過是區區五品的工部員外郎,您說,能是什麽緣故,讓別人見他必要往那榮禧堂正堂上經過?還不是因為他就住在榮禧堂裏,無法回避?”
賈赦襲了爵,不住在榮禧堂正堂裏面,也不算錯。因為那榮禧堂是國公規制,他區區一等将軍,的确不方便入住。
可是賈政的品級還沒有賈赦高呢,賈赦尚且不曾住在榮禧堂裏面,他倒是住了。到底是誰僭越呀?!
齊員外點了點頭,卻道:“可是這樣的證詞并不能證明什麽。”
邢岫煙笑道:“原來大人要的是人證物證呀!這也容易,我與大人說兩件事兒,保管能證明他們榮國府代表着榮國府爵爺的印信不在賈赦手裏而在他弟弟賈政的手裏。”
“哦?願聞其詳。”
邢岫煙道:“不知道大人可否知道,榮國府的女眷有做兩樣不法之事,一樣是包攬訴訟,一樣是放印子錢。”
齊員外道:“不錯,這的确是榮國府的兩大罪名。”
“大人是老刑部了,這事兒您可比我這個半大的孩子清楚。能做這兩樣事情,無非是拿捏着榮國府的帖子。這是我義父,就是戶部侍郎林大人打探到的,舊年義父還用這個教導我跟姐姐,因此我記得特別清楚。說是那府裏的二太太,常年以來一直拿着那府裏的帖子包攬訴訟、放印子錢,後來她女兒到了晉位的關鍵時刻,她才不做了,把事情才被轉到她的親侄女,也就是我姑爹的兒媳婦手裏。”
“可是這應該是傳言吧。”
“不是傳言,有人證。”
“還有人證?”
“對。水月庵有個喚作靜虛的老尼姑,就曾經為了一件案子求到他們府裏,時間應該是那寧國府沒了的兒媳婦出殡的前後。據說她先是按照慣例求到那位二太太跟前,不想她自己沒接,卻挑撥着她那個貪財的侄女兒接了,讓他們府裏養的清客捉刀用我那表哥的名頭給節度使雲光去了信,結了案子,最後害了一男一女兩條人命,聽說最後得了這麽多。”
邢岫煙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下。
齊員外道:“三百兩?”
“她們看得上這麽一點?是三千兩。”
王熙鳳坦然地跟靜虛說的話,作為老玩家,邢岫煙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齊員外道:“兩條人命是誰,為着什麽事兒,郡君可知道?”
“我記得那姑娘叫張金哥,說是為了姻緣,還有什麽一女許兩家之類的混帳話。義父當日說得含糊。不過,刑部多的是查案的高手。就是這事情過去四五年了,想來也瞞不過刑部諸位大人的法眼。”
齊員外立刻拱手:“郡君見笑了。”
屏風後面坐着刀筆吏,這些內容,這位刀筆吏已經全部記下來了。
又問:“那關于印子錢,敢問郡君知道多少?”
“關于印子錢,我倒是知道得還詳細些。他們家那位二太太很早以前就在做印子錢了,負責這事兒的人就是她的陪房周瑞,後來她不做了就轉給了她侄女做,可是負責跟寧榮街後街上的潑皮們打交道的還是周瑞。那年我去他們家小住,結果聽到他們家的丫頭在私底下悄悄的說月錢遲了,一打聽,才知道那個王熙鳳把月錢放出去了,因為利錢沒有收上來,所以那個月他們家上上下下的月錢都遲了。聽丫頭說這個王熙鳳內裏只得一成的利錢,只因本錢大,一年上千銀子的進項。也不知真假。可是外頭到底收多少的利息,大人只管派人往那寧榮街後街上找一個外號叫做倪金剛的潑皮就知道了。他們到底收多高的利錢,送到誰手裏,這個倪二一清二楚。”
聽得那齊員外又是一愣。
連邢岫煙這樣的客居的姑娘都聽說了,可見其猖狂。
他略帶尴尬地道:“郡君倒是知道的清楚。”
邢岫煙道:“這不是希望刑部能細細地查個明白嗎?若是不細查,以那位二太太的手段,怕是這罪名都叫我那姑爹給擔了去,就連我姑姑也會被栽贓!當年如果不是我大姑姑,我爹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嗎?沒了我爹,我又哪裏來呢?我如今也只能盼着朝廷能秉公處事,盼着刑部諸位大人能執法如山。也只有三司會審,只有諸位大人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才能找到這真正的幕後之人。我也好接我姑姑回家,您說是不是?”
齊員外也是經年的老官員了,自然知道怎麽辦。
“既然如此,還請郡君簽字畫押。”
那刀筆吏立刻把筆錄捧了出來。
“我帶了印鑒。三等郡君的印鑒應該更具有效力吧?”
“郡君果然是明白人。那就有勞了。”
邢岫煙檢查過筆錄的內容,蓋好印,這才在一小吏的帶領下往刑部大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