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淩晨,白日裏擁堵的環路總算迎來寂靜。
在高速行駛的汽車裏,外面橙黃色的燈光都彙成一條條流動的線。
陣雨來得突然,打在車窗玻璃上,光如墨暈開,映着陸鳴川模糊的側臉。
魏承毅坐在副駕上,懶散地打了個哈欠:“別跟大馬路上耗着了,你現在要麽立刻掉頭回去找你弟,要麽就趕緊送老子回酒店,正好蔣夏嬌剛還發微信問我,你怎麽這麽晚都沒動靜。”
綠燈亮了,陸鳴川一腳油門踩下去,車輪高速轉動劃開積水。
魏承毅嫌車裏太安靜,打開了車載電臺。
深夜節目正在回顧英文老歌,沙啞的男聲一遍又一遍唱着:“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time?goes?by.(随着時光流逝,我會一天比一天更愛你)”夾雜着窗外的雨聲,深情動人的老歌成了雨夜裏搖搖晃晃的一盞微弱燈火。
陸鳴川的嘆息低不可察。
“我在想,當年讓他去國外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嗯。”魏承毅誠實地點了點頭,“你知道他舍不得你,如果你當時好好哄哄他,他一定就留下了。”
“就是因為他總舍不得我。”陸鳴川擰起眉頭,驀地又笑了,“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多黏人,輸了喊哥哥,贏了喊哥哥……可競技畢竟是競技,他要想成為最後站在領獎臺上的人,就不能總是這麽感情用事,分開一段時間是好的。”
魏承毅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從嗓子裏哼了一聲:“但是從結果來看,你這個‘分開一段時間’并不怎麽好。你看你今天弄的,這場面,別說梁禧,就連我都被你吓着了。你有什麽事好好說話不行嗎?你沒看到你弟身上的傷?”
雨快停了,電臺換了一首吵鬧的歌,陸鳴川覺得煩,伸手關了它:“我沒想到他能錯得這麽離譜……他自己跟我說,他的選擇他自己承擔,還說我去劍協舉報他都沒事。”一句話硬生生說出了咬牙切齒的感覺。
魏承毅“啧”了一聲,不再多語。
他和梁禧不熟,但是和陸鳴川是多年交情。他看得出來陸鳴川很在乎他這個弟弟,要不然也不會在人家都出國多少年了,還一直惦記着。
可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太微妙了,他不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只能選擇閉嘴。
等到了酒店都到了後半夜,魏承毅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感慨:“雖然你這個車是好車,可我真的快坐吐了。”
“滾。”陸鳴川略顯煩躁,跟着魏承毅一起上樓。
這麽晚回家免不了挨爸媽一通問東問西,好在,蔣夏嬌和魏承毅住的是同一家酒店,樓上的套房裏還有陸鳴川一個床位。
陸鳴川和魏承毅兩個人并肩站在電梯裏,氣氛沉悶。
最終,魏承毅還是沒忍住,在電梯剛一開門的時候就拉住了陸鳴川。
鏡面的電梯門又緩緩合上,上面的電子表顯示時間淩晨三點二十五,陸鳴川對着反光的電梯門,看着自己的身影模糊而扭曲,像是在盯着一張被損壞的老膠片,除非時光倒流,否則那些過去的影像都不會重現。
魏承毅開口:“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兒上。”他盯着自己腳下的皮鞋,一只手搭上陸鳴川的肩膀。
“嗯。”
“……這個世上不是什麽都非黑即白,你呢,哪裏都挺好,就是有時候做事情太絕了,小心哪天玩脫了斷掉自己的後路。”魏承毅仰頭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困得神志不清了,大晚上不睡覺留在電梯裏給陸鳴川灌雞湯。
他見旁邊人沒動靜,留下一句:“你再查一下你弟到底怎麽回事,我覺得他可能也有苦衷……我回屋睡覺去了,困死。”
魏承毅哈欠連天,擺擺手就進了房間,留着陸鳴川一個人站在樓道裏,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
梁禧那晚本想從Fme回家,卻由于這麽一折騰給耽擱了。
他幹脆破罐子破摔,在那個休息室裏湊合了一夜。
等醒來的時候感覺眼睫毛上黏黏糊糊都粘在一起,梁禧用力揉了揉眼睛,思考能力緩緩回歸……自己昨天晚上這是,哭了?
操。
沒多大點事哭什麽,真的很沒出息。
梁禧翻身下了床,走到浴室才皺起眉頭——剛剛沒聞見,現在忽然發現一晚上沒洗澡,身上的味道實在不怎麽好。
然而隐隐作痛的肩膀還在提醒他,未來幾天可能還是不能洗個痛快澡,這實在是讓人心情不怎麽愉快。
鏡子裏,白嫩的皮膚上,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青黑格外明顯,外圈是粉紅色,然後是青色,最中心的位置是一片紫不紫黑不黑的腫塊。
破皮了,昨天的血就是從這裏流出來,但經過一晚上的凝固,現在已經沒有繼續滲血的跡象。
梁禧小心轉動胳膊,在确認沒有傷到骨頭之後松了口氣。
打比賽的時候經常會受傷,哪怕是正規比賽都難免,更何況是這種地下比賽。他現在就慶幸昨天晚上對手刺中的是他的肩膀,而不是胸腔或者肚子之類,這樣的力度撞擊下,還真有可能讓他在病床上待個十天半個月。
現在的情況,雖然一時半會拿不起來劍,但是根據經驗估計,一個禮拜左右就肯定能恢複差不多……至少能繼續訓練了。
梁禧想要抓緊一切時間訓練,為了世界錦标賽。
他知道地下賽是違規的,可是他相信陸鳴川不會真的給他舉報出去……他相信他,即便兩個人的關系已經變得一團亂。
昨天晚上和陸鳴川說的都是氣話,梁禧反思了一下,又覺得那人沒錯,畢竟自己做錯事了,怎麽還有臉反過來和陸鳴川叫板?
保險起見,梁禧還是去了一趟醫院,處理傷口的同時,又跑到白笑柳的病房外面想看看小姑娘的情況。聽說她現在恢複的不錯,已經從ICU裏出來,轉到了普通病房,梁禧想着還是親自看一眼比較安心。
再怎麽說,他費盡周折拿到的三十萬就是為了這個小姑娘……他确實是拿她當親生妹妹看待。
白煦舟沒在。
梁禧隔着病房門上的小窗向裏面張望,不料卻被白笑柳一眼瞧見,驚喜地睜大眼睛沖着他晃了晃手。
梁禧怕她碰到點滴,匆忙推門進去,走到小姑娘跟前。
他身上也沒什麽禮物,就帶了一只從隔壁禮品店買的玩具兔子,粉粉嫩嫩一團,毛絨絨的耳朵被梁禧捏在手裏。
“還認得我嗎?”他腼腆開口,在女孩面前總算有了少年該有的局促。
白笑柳笑得眼睛彎起來,她面容消瘦,泛着不正常的蒼白,然而那種笑意卻讓人聯想到窗外正盛開的月季花。
“當然記得!梁子哥哥,你又變帥啦。”小姑娘聲音甜得像在糖水裏泡過。
有這麽一句話,梁禧就覺得什麽都值了。
他把兔子塞到女孩的懷裏,又坐下跟她聊了一晚上天,直到快熄燈了,白煦舟還沒有出現。
梁禧這才想起來,還沒有告訴白煦舟不用再出去打工的事情,跟白笑柳道了晚安之後,這才在走廊裏一個電話給白煦舟打了過去。
然而,白煦舟聽到梁禧的消息卻生起了氣,他在電話裏大聲質問梁禧是不是做了什麽違法的事情。
“哥!我是缺錢,但這可是整整三十萬啊!”白煦舟聽上去很焦急,“你這才一周的時間,根本不可能湊出來三十萬!你是不是做了什麽違法的事情,哥……你說話啊。”
梁禧方才和白笑柳聊天時留下的愉悅心情消失殆盡,他臉色一下就變了,生硬道:“不是,我是管家裏要的……”
“放屁!”白煦舟爆了粗口,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語氣變得很複雜,難以捉摸,“哥,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和什麽人交換東西了。”
白煦舟心知梁禧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用來賣,然而他并不知道還有地下賽的存在,于是,腦子裏各種聯想都出現,而其中一種讓白煦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是想問,梁禧是不是出賣了自己的身體……他在打工的酒吧裏,有很多這樣的男生,為了錢,可以什麽都不要。
梁禧沉思了一會,決定撒個謊:“小白,我這個錢,是找陸鳴川借的。”
“你在騙我!”
回應他的是白煦舟猛然被挂斷的電話,以及後續一連串滴聲。
梁禧拿着電話久久愣神,直到值班的護士出來到樓道裏趕人,他才恍惚着從醫院走出來。
直到到家之後,一條短信才閃進了屏幕。
梁禧對着“陸鳴川”三個大字大氣不敢出,猶豫了半天這才點開界面。
“白笑柳的病,我已經知道了,錢,我下午就轉給白煦舟了。”
什麽?梁禧呼吸一滞。
謊言被拆穿,他感覺自己真成了到處亂竄的跳梁小醜。
對面顯示“正在輸入”,梁禧盯着屏幕不敢挪眼。
“有空出來一起吃頓飯吧。”
還有第三條:“下周六晚上,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