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禧不知道他還有什麽可以跟陸鳴川談。

他承認自己做錯了,也表示過以後不會再去打底下賽。不管陸鳴川信與不信,他已經将話說完。

如果一定還有什麽想說,那也已經早就過了時候。

黑暗的房間裏,他對着刺眼的手機屏發愣,最終還是拗不過自己僅剩的那點自尊心,以及極其輕微一點賭氣的成分在。

輕敲兩個字,不談。

陸鳴川那裏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複,如果不是梁禧看着他“正在輸入中”又停下,又“正在輸入中”,他都要以為那人被自己徹底氣跑了。

也是,他們都已經成年,成年人理應成熟起來,學會為自己的一言一行承擔後果。陸鳴川也不再是那個什麽都讓着他的鳴川哥哥……沒有誰天生應該讓着誰,梁禧是明白的。

可他依舊忍不住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偶爾犯起任性的老毛病,一如曾經在課堂上站起來告訴老師,他想流浪……同那時一樣倔強,明知道這麽說會惹人不快,他卻還是這樣說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陸鳴川還是回複了。

他問梁禧,是不是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梁禧盯着那句話,忽然笑了。

他在手機上認真打下幾個字:“那就等我來主動找你談吧。”

“嗯。”一條簡略的回複。

第一次見面,那是在梁禧八歲的時候了,他第一次參加擊劍比賽,最小的兒童組。

這個年齡段的比賽基本沒什麽人當真。

小孩子劍都拿不穩,戴着沉重的頭盔,在劍道上移動起來就像是一群搖搖晃晃的企鵝。梁禧就是這群企鵝裏面的其中一只,他懷揣着一腔奧特曼打怪獸般的熱血,打算在接下來的比賽中一舉勝出,迎接觀衆的掌聲。

然而,就像是每個人童年都有過的幾個夢碎時刻。

第一次發現玩具店裏有父母買不起的玩具,第一次發現電視機裏喜歡的超級英雄只是幻想,第一次……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厲害,也會以零分的成績輸掉比賽。

那是梁禧目前為止十八年人生裏,唯一一次零分的比賽成績,敗在陸鳴川的劍下。

後來他才知道陸鳴川從小就接受了全國最頂尖教練的指導,跟梁禧當時那種俱樂部式玩鬧的訓練完全不是一個層次。

但是,當時的小梁禧不清楚這些,他在被打成六比零的時候就開始繃不住眼淚,一邊吸溜着鼻子,一邊擡起軟趴趴的手臂試圖刺中陸鳴川,哪怕是一劍。

然而他卻連陸鳴川的身子都碰不到,刺出去的劍被避開,與此同時,陸鳴川順勢補了一劍在梁禧的胸口。

用力不是很大,小梁禧卻借力直接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現在想起來,恐怕當時不止是裁判被吓壞了,就連陸鳴川都被吓了一跳。那人摘了護面,一步一愣神走到梁禧面前,讷讷道:“你……你沒事吧?”

梁禧隔着護面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孩,比他高,比他厲害,就連長相都比他更英氣一些——小梁禧哭得更厲害了。

如果說要讓梁禧回想自己小時候的黑歷史,那麽,那次比賽絕對首當其沖。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在比賽中打哭,然後又因為哭得沒力氣而放棄比賽。

最後是陸鳴川在男廁所的隔間裏,發現了一個坐在馬桶蓋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男孩。

陸鳴川後來和梁禧形容過自己當時的感受:像是不小心把一團軟毛兔子給惹急了,那兔子紅着眼睛瞪他,又蹬着腿要跑。

“哭什麽哭,你怎麽這麽輸不起。”陸鳴川着急抓兔子,口不擇言,一邊說,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隔間的門關上。

梁禧哭得聲音更大,吵得外面大人直敲門。

陸鳴川一把捂上他的嘴:“噓——大不了我讓你贏回來就是了,你別哭了,哭得跟個……跟個小媳婦兒似的。”

梁禧一聽讓他贏回來,不哭了,響亮地打了個哭嗝,盯着面前的小哥哥,問他:“真的假的?你說話算數嗎?”

“算。”陸鳴川斬釘截鐵,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手從梁禧嘴巴上移開,生怕這個愛哭鬼又哭出聲。

“可是,媽媽說,陌生人說的話都不可信。”

真難纏,不過好像還挺好騙的。

陸鳴川皺了一下眉頭,眼珠子一轉,對着梁禧伸出手:“我叫陸鳴川,你叫什麽?”

“年年。”梁禧跟他報了小名。

“梁禧”兩個字太難寫了,他小時候一直都報的小名,為了少寫幾筆。

陸鳴川點點頭:“年年,我們認識了,這樣我就不是陌生人,說的話你可以信。”

“那你什麽時候讓我贏回來!”梁禧一雙眼珠子亮晶晶的,嘴角還帶着淺笑,要不是眼眶還紅着,任憑誰都看不出來這個小男孩幾分鐘之前還哭得像是要背過氣去。

陸鳴川那會跟他說的是,你要是想贏,就等什麽時候輸了不會哭鼻子再來找我。

“為什麽?”梁禧問他。

或許是為了表現自己大哥哥的形象,陸鳴川那會回答得十分謹慎,他像是在腦子裏把所有看過的書都回想了一遍,最後才挑選出最滿意的句子作為答複。

他說:“因為人一輩子不可能一直在贏,誰都有犯錯的時候,關鍵是犯了錯你要有勇氣面對,光躲在這裏哭鼻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站到領獎臺上。”

“所以,我要你自己主動過來找我,告訴我,你有勇氣面對今天的失敗。”

那個時候,有光從側面的窗戶照進來,忽略這是個廁所隔間的窘況,梁禧覺得面前的哥哥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讨他喜歡的人,因為陸鳴川不但能打贏他,而且還願意教他怎麽贏回去。

“那就等我主動來找你吧。”

·

梁禧本來是打算等傷口恢複差不多,再找個機會約陸鳴川單獨出來談談。畢竟抛開他心裏的那點隐蔽感情,兩個人終歸還是童年時的玩伴,況且陸鳴川還是因為他的事情才得知白煦舟的情況,把三十萬給了小白。

現在,梁禧自己省下來的三十萬還是要謝謝陸大少爺慷慨出手。

以上安排都很妥當,卻沒想中途被人打亂了計劃。

那日他去永峰俱樂部借場地訓練的時候,再次遇到了徐高藝,依舊是在舒永峰的辦公室裏,那人吊兒郎當半靠在皮制沙發上。

梁禧以為他是有事來找舒永峰,從辦公桌上拿了租借場地的臨時單子就準備走,卻被那人給攔了下來。

“前輩,有什麽事嗎?”梁禧停下腳步。

徐高藝的身高和他差不多,這麽一攔其實沒什麽氣勢,然而梁禧礙于禮貌還是向後退了一步,點頭示意。

“哎呀,都見第二次面了,你怎麽還是一副不熟的樣子?”徐高藝表情有一瞬間的失落,不過很快又跟他絮叨起來,“下周六你有時間嗎?”

又是下周六……

梁禧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

“前輩是有什麽安排嗎?”

“下周六是我的生日。”

根據徐高藝所說,他這次來永峰俱樂部就是想找梁禧,問問他願不願意來參加他的生日派對。

梁禧對這個提議感到震驚,到底是要自來熟到什麽程度才會邀請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後輩參加自己的生日派對。

感覺就像是诓禮物來的。

他委婉拒絕:“我跟前輩的朋友也沒有很熟,這樣貿然去是不是有些打擾……”

徐高藝沒等他說完就擺了擺手:“不是,生日是其次的,我主要是在想,你打劍打得這麽好,早也應該介紹給圈裏這幫兄弟了。”

“什麽意思?”梁禧聽出了他的話裏有話,皺起眉頭。

“诶,你這小孩還非要人明着說……”徐高藝神秘兮兮将腦袋湊到了梁禧耳邊,“你打得這麽好,難道沒有意願加入國家隊嗎?”

梁禧驀地一怔。

一縷煙味從門口飄過來,舒永峰不緊不慢踩進辦公室裏,聽到了徐高藝的話,大笑:“哎喲,多大點事,被你倆整得跟啥機密似的!”

“禧子,秋天的時候國家隊有個選拔賽,你可以去參加參加,露個面。”

梁禧遲疑起來。

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沒有那麽古怪和心虛,但是前幾天地下賽被抓包的事還給他留着相當深刻的心理陰影。且不說後面萬一要調查他的背景,就說他自己心裏也很難過去這道坎。

陸鳴川說得沒錯,他是想要參加國際比賽,但是用國家隊的身份出去參加,或許還是太招搖了一些。

可是……哪個走專業的運動員心裏對國家隊沒有期望呢?

徐高藝見梁禧半天沒有吭聲,還以為他是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昏了腦袋,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沒什麽,你那麽緊張幹什麽?只是說你可以先去選拔賽試試,能不能選上還另說呢。”

“我怎麽選不……”梁禧說了一半就住嘴了,他瞪了一眼徐高藝,“可是前輩,這跟你的生日派對有什麽關系?”

徐高藝摸了摸下巴:“說實話,隊裏的兄弟都還對你挺感興趣的。”

正在梁禧覺得疑惑的時候,徐高藝忽然沖他眨了眨眼睛:“我們教練也知道你和陸鳴川幾年前‘稱霸’劍壇的風光事跡了,他也想見見你。”

天上抛下來的橄榄枝不能輕易丢掉,梁禧正在抱着橄榄枝思考的時候,徐高藝卻已經自顧自拍了板,按照他的說法,反正就是一起吃一頓飯,沒什麽大不了的。

然而梁禧卻忘了問陸鳴川會不會去。

轉念一想,要是問了對方說陸鳴川會去,難道自己就說不去了嗎?

照着徐高藝給的地址,梁禧打了輛車,坐在副駕駛上一路胡思亂想。想陸鳴川到底會不會過去,又想自己萬一得了國家隊的賞識到底答不答應……從陸鳴川想到擊劍比賽,再想回陸鳴川。

腦袋裏面忽然就響起了林黛玉一句:“早知道他來,我就不來了。”

梁禧被腦內無緣由湧進來的一句影視語音給逗樂了,又覺得自己在這思來想去的模樣也有點傻得好玩。

旁邊開車的光頭大叔用餘光看了看他,樂呵呵發問:“小夥子這是去見哪家的果兒啊,樂成這樣?”

梁禧收斂住表情,搖頭輕聲應了一句:“不是。”

要真是見女生,他才不會這麽緊張呢。

說起來,當時出櫃也不能算作是為了陸鳴川一個人。

梁禧就是喜歡男生,這點是既定事實,沒有陸鳴川也會有別的男生。總之,他和家裏鬧翻也不過就是早晚的事情,還不如趁着十字開頭的年齡,徹底自私一回,給自己一個坦蕩活着的機會。

他沒覺得有什麽後悔的,就跟他自顧自喜歡陸鳴川那麽久,也沒什麽值得後悔的。

梁禧本以為徐高藝說是吃頓飯,就真是吃頓飯,應該會把位置訂在哪個酒店裏,卻沒想,到了目的地卻發現是一家沒有挂牌子的私人會所。

會所外面停了不少車,看樣子來參加這個所謂生日派對的人應該不少,梁禧皺了皺眉頭,覺得事情有點出乎意料。

徐高藝在門口等着他們,見梁禧來了,連忙對着他招了招手:“這裏!”

直到走近了,梁禧才注意到圍着徐高藝身邊還有個正在說話的男生,這人他也看着臉熟,應該是國家隊的現役隊員,在比賽中視頻中經常會看見的面孔。

“羅茂。”那人對着他伸出手,皮膚偏向古銅色,看上去高高壯壯的,剃着一頭利索的板寸。

梁禧和他握了一下:“梁禧。”

“我早聽高藝哥提起你了,他說你打得特別好,很有希望成為我們的隊友啊。”羅茂挑了挑眉毛,梁禧這才發現他竟然還特意修了個斷眉。

“不敢當。”

“別謙虛!我最讨厭那群每天互相吹捧的人了,我剛剛說的可不是故意吹捧你。”羅茂一巴掌落在梁禧的肩膀上,“我是說,今天晚上有空,咱倆過過手。”

直到進入會所裏面,梁禧這才意識到,恐怕這間私人會所也是別有洞天的類型。彎彎繞繞幾條石板路,旁邊種着青翠的竹子,外面一個大廳進來就是典型的中式庭院設計,有山有水,看上去就知道這裏必定菜色昂貴。

看樣子徐高藝也是有點家底的人,他這一趟不但請了他隊裏的兄弟,還有好多梁禧看不出來身份,只知道身着家當不便宜的公子哥。

徐高藝在接到他之後,就讓羅茂帶着他進去,自己轉身去招待別的客人。

梁禧倒是無所謂誰跟他同行,只是這羅茂像是個“擊劍腦”,滿腦子都是比賽,跟他聊天也話裏話外都是要切磋。

“這地方,我也就是沾沾高藝哥的光了。”羅茂感慨,“景色多好倒也不重要,底下一層有個挺大的酒窖。”

梁禧松了口氣,以為他終于要繞開和自己切磋的話題。

“……要我說,建這個酒窖的人也挺會享受的。”羅茂嘿嘿笑了兩聲,“你猜酒窖裏面有什麽?有劍道!一會我們吃完飯就能去比劃比劃。”

梁禧聽得滿腦袋黑線,連忙轉移話題:“那個,咱們包廂在哪?還是我和你們不是一個包廂?”側面有好幾個房間,看徐高藝的樣子,應該是都包了下來。

“怎麽不是一個?”羅茂指了指旁邊的,“到了,就是這裏,除了我們幾個隊員,還把你的老朋友也請過來了,一會你倆還能敘敘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