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雪色月光
當付晗宇被硬塞進保姆車的時候,滿臉都寫着醉意朦胧。
去影視城的路上,他的小助理有點着急:“老大,您鼻子眼睛怎麽都紅紅的啊?要處理一下嗎?”
“啊?喝了點酒,又在外面吹了會冷風吧。”付晗宇裝傻,靠在後排座椅上打了一個哈欠,“沒事兒,到了就不紅了。”
汪弘謹看了一眼他那個樣子,在線嘆氣,心想要不算了,今晚就踩踩場子,權當去看燈光效果了。反正M城冬季多雪,不可能只有這麽一個雪夜。
梁骁那個該死的臭東西!耽誤拍戲也就算了!開了瓶珍藏的好酒竟然也不帶上自己。
汪弘謹一路在心底罵罵咧咧,打算先幹完活,再找人秋後算賬。
一行人抵達影視城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了,付晗宇在車上小憩了一會,再加上之前喝了酒,真是困得不行。但他一下車,零下十幾度的冷風撲面而來,頓時清醒了大半。
拍攝背景是歐式劇院的一角。磚黃色的建築前,鋪着一層沒人踩過的細雪。雕花黑色路燈在小路邊上投下一片錐形冷光,由于雪花顆粒反光的緣故,顯得格外清亮。
外面攝影組正在調試布光,付晗宇和其他人則躲進了一旁的屋子,他披着一身羽絨衣,在室內做熱身運動。
華明飛搓了搓手,從包裏拿出幾片暖寶寶:“老大,看看哪兒方便貼。能貼一片算一片吧?”
付晗宇搖搖頭:“就貼羽絨衣裏算了,跳的時候不用。”
褲子是緊身的,貼了凸起來一塊不好看不說。這裏冷一塊那裏燙一塊的,跳起舞來反而不舒服。
冬日裏拍外景,最抗寒的還屬燒酒,喝一點手腳就都暖和了。那邊幾個小場務早就備好了一瓶白的,躲着汪弘謹你一shot我一shot地喝了起來。
付晗宇見了就有點忍不住,正打算上前讨點,卻被華明飛一把拽住袖子:“晗宇哥,一會兒還拍戲呢。”
或許是因為原本就帶了三分醉意,付晗宇膽子一下子大了不少。乖寶寶在平時,導演說一他絕對不會做二,但現在竟然一把甩開自己的小助理,上前笑嘻嘻地搶了一玻璃杯,仰頭一飲而盡:“我喝酒又不上臉。”
付晗宇喝酒不僅不上臉,臉色反倒越喝越白,唯有嘴唇異樣鮮紅,瓷娃娃似的好看。
那邊布光和攝影均已就位,汪弘謹對付晗宇這邊比了個手勢。
華明飛從他手裏接過暖手袋:“地上有冰,當心滑,別崴腳。”
化妝師給他臉上最後補了點防凍膏。
這時候,梁骁也已經換好了衣服,匆匆過來拍了拍付晗宇的肩膀:“去吧,別忘了我和你說的......”
順手滑到人腰際揩了把油:“要放松。”
“《木偶》四十一場一鏡第一次。Action!”
銳安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雪夜的陰影中,寒風吹過,他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眼神迷茫而又有一些寂寥——又是一個通宵練舞的淩晨,但他自己似乎到了瓶頸期,那段現代芭蕾他怎麽都練不好。
就在這個時候,那段噩夢似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銳安停下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側過腦袋。不遠處的窗戶裏還亮着暖光,鋼琴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但玻璃磨了砂,他看不清裏面有什麽。
起先,銳安只是就着琴聲的節奏,随便比劃了幾下動作。這個他跳了成千上萬遍,依然不能讓人滿意的動作。
随着一長串宛如清泉躍于石上的琶音,銳安在幾個輕柔而漫長的旋轉中揚起了頭,月圓當空,夜雪初霁,月色比雪清冷......
下一個圈裏,他轉到了燈下,突如其來的強光讓他瞳孔猛然一縮,就好像舞臺上的燈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一樣。就像銳安千萬次的想象中,偌大的劇院裏,舞臺上唯一的那束白光……
這個角色,是他的。
忽然,銳安的動作忽然有力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只是粗略的比劃。寬鏡頭裏,銳安跨過了那一條切割光影分割線,仿佛在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芭蕾講究開、繃、直,在每一個動作結束後都有一個幹淨、精致的頓點。而此時的付晗宇,卻仿佛把所有的芭蕾訓練都抛之腦後。他的動作只到位八分,芭蕾的形,卻含着古典舞的韻。兩個舞種好像在一路行雲流水的動作中找到了平衡。
如果陳老師也在場,此刻少不得已經皺起眉頭,小竹竿蠢蠢欲動了,但汪弘謹卻目不轉睛地盯着鏡頭,絲毫沒有喊CUT的意思。
幾臺攝影機在不同角度無聲地跑着。
《雪色月光》高潮部分在幾個重重的和弦下響起,付晗宇忽得起跳,腰身一擰,帶起一個漂亮的後旋踢。
那一下付晗宇跳得極高,在跳躍的至高點,他雙腿呈前後一百八十度,騰空劈開,同時身體後傾,腦勺幾乎碰到了後腿膝蓋腘窩,仰頭對着鏡頭亮了相。
這是一段幾乎令人驚嘆的滞空,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能在空中停頓那麽久。清冷的月色下,付晗宇身段輕盈翻轉,雙腿保持着對劈的姿勢,與一前一後旋轉的雙手一起,在空中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圈,宛若飛鳥展翅,踏雪而來。
他一個旋轉未收,第二個旋轉又起,長長的圍巾在風中翩飛不止。
在原本的編舞裏,這裏是兩個接連不斷的芭蕾空中旋轉,而付晗宇自己的中國舞改編,在原本只有橫縱雙軸的空間布局裏引入了其他維度,就好像黑白畫卷裏點入了一抹亮色。
無異于點睛之筆。
從競演那日起,汪弘謹就覺得,如果說付晗宇跳舞有什麽魔力,那就是他能将多個不同的舞種毫無違和感地融合于一。不管這個基礎動作來自芭蕾,現代,還是中國舞,在他起舞的那一剎那,你看到的就只有——這個舞者用四肢給你講述的故事。
高潮終落,旋律歸于平靜,銳安從自己定格的動作裏,緩緩地對着鏡頭擡起了頭,胸口起伏喘息,眉眼微垂,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閃爍不定的眼神裏,是平靜,是放松,是快樂,是自由。
那一刻,銳安終于擺脫了自己多年中規中矩的僵硬,頓悟了這段舞蹈的精髓。他臉上的笑容忽然興奮了起來。銳安猛地起身,扭頭瘋了似的跑回了練舞教室。
這邊銳安越跑越遠,鏡頭并沒有追上去,而是向左平移,聚焦在了那個有琴聲傳來的那個窗口上。只是單向可視的玻璃背後,模模糊糊映出了一個“神秘人”的黑影。
梁骁站在窗前,有點安耐不住胸中的心潮澎湃——付晗宇,你到底還能給我帶來、多少驚喜?
他剛才,幾乎都快看呆了。
胸中,是久違的悸動。就好像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舞臺上見到這個人的感覺。
天知道他現在有多麽想沖上去抱住那個雪中起舞的人!
終于,外面汪弘謹喊了CUT。
華明飛連忙拿着暖手袋沖了上去,将付晗宇裹進了羽絨衣裏:“老大,我去,您剛好帥!不過平時看排練,好像也沒這段啊......”
三百六十度淩空旋轉需要全身肌肉在短時間內爆發,付晗宇跳完之後整個人都有點喘,他抱緊了羽絨衣哆哆嗦嗦地搖了搖頭。一時酒精上頭,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方才都跳了些什麽。但在那個起跳的瞬間,他是那麽真情實感地覺得,這就是他、或者說這就是銳安應該做的。
這是他自己對這段音樂,這段劇情的理解......
——不管跳了什麽,反正就是超爽的!就好像,久違地找回了舞蹈的快樂。
不過,大概要被汪弘謹罵了。
但那也無所謂,反正汪導說了只是試試機位和這段的拍攝方法......
付晗宇一路渾渾噩噩地想着,往回走的路上就遇到了匆匆跑來的汪弘謹,一把擁抱住了他。
“要早點知道你喝醉了狀态這麽好,以後每次跳舞之前,我都給你灌酒!”難得帶着棒球帽的汪弘謹臉上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太完美了,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感覺。簡直太完美了!”
付晗宇迷迷糊糊地咧開一個傻笑——這都什麽和什麽啊?從來沒聽過汪導這麽誇人,他是不是醉得有點徹底了?在做夢吧?
其他場務也圍了過來,有的給他戴上保暖帽,有的給他遞過了姜湯,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
梁骁繞道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付晗宇被一群人圍在正中,低頭笑得有點不好意思。這裏人太多了,梁骁眨眨眼,在幾米開外停下了腳步。
他也不知道付晗宇有沒有看到他,只是對露出了一個有溫度的微笑。
一行人在現場又補拍了幾個鏡頭,但汪弘謹再也沒有要求付晗宇将這一段跳第二次。
......
回到片場的時候,天快蒙蒙亮了。
雖然付晗宇跳舞的時候身上不覺得冷,但四肢末端的血液循環到底要差一些。拍外景的時候,他的手腳早就凍得沒了感覺,回到車上暖和起來之後,才感到腳趾尖隐隐生疼。
他回片場褪下鞋襪,才發現是大腳趾指甲劈裂了,大約是剛才高跳落地時壓的。
腳背被凍得異樣蒼白,但腳底紅彤彤的。只是時間久了,黑紫色的血把指甲和襪子黏在了一起,付晗宇稍稍用力一撕,原本的傷口又被扯裂,裏面湧出的血顏色鮮紅。
付晗宇吃痛倒吸一口冷氣,華明飛“哎喲”一聲,連忙去幫他找消毒包紮的東西。
華明飛拿了一盒劇組的醫療箱進來的時候,正巧撞上了梁骁。
“怎麽了這是?”他看了一眼小助理手裏的東西,眉頭微蹙。
付晗宇困困地開口:“指甲劈了,沒事兒。”
他正欲起身去拿消毒水,卻被梁骁一把攔下:“我來。”
梁骁單膝點地地跪在地上,先在傷口上澆了一點雙氧水。藥水一碰到甲肉上的裂縫,頓時就泛起了一座小山似的泡泡。與此同時,付晗宇的小腿明顯不自主地一抽。
梁骁有點心疼地擡頭:“弄疼你了?”
“哪就這麽嬌氣。”付晗宇有點無語地笑了笑。
消完毒之後,梁骁又小心翼翼地幫他剪去翻起的指甲,用碘酒擦了擦,再拿一小塊浸滿碘酒的紗布輕輕敷住傷口。最後,他往上又蓋了一塊幹淨紗布,再纏了幾圈繃帶固定。
“這幾天就少跳點吧,反正也要過年了。”
付晗宇畢竟跳了這麽多年舞,什麽腳上的小毛病沒見過,心裏不甚在意:“不礙事的。”
或許是熬了一宿有些累,又或許是因為一次過了一幕非常重要的鏡頭,付晗宇低垂的眸子裏是七分慵懶,三分放松。水汪汪的,撩人的很。
梁骁順手輕輕撫過付晗宇筆直而修長的胫骨......
方才雪中的片段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就是這樣一條腿,可以在空中翩跹若驚鴻。
明明梁骁手下的皮膚冰涼如玉,卻如同一塊固态酒精似的砸進了他心頭的幹柴烈火。梁骁覺得自己終歸是忍不住了。
人前的冷漠,人後的溫柔,蜻蜓點水似的暧昧,彼此試探的撩撥......哪一個不是火上澆油的煎熬。
所以,他也不想再忍了。
梁骁仰起頭:“晗宇,再讓我追你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