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島
梁骁下潛的速度有些太快了。
人每下潛十米, 身上就多出一個大氣壓,體內空腔氣體壓縮,很容易就造成不适。
但梁骁當時太着急了,耳壓平衡做得不到位,整個腦子就好像被蒙上了一層什麽東西,嗡嗡地疼。
但最後,他還是一把抓住了付晗宇BCD裝置後面的鈎子, 随即咬上了他的備用氣源。
......
付晗宇的眼睛還睜着,只是眼神迷茫,反應遲緩。吐氣多, 進氣少,體內空腔體積變少,所以浮力變小,整個人都在緩緩下沉。
梁骁頓時心下了然——他這是醉氮了。
潛水員背着的空氣瓶裏不全是氧氣, 而是模拟陸地空氣中的氮氧比,所以說白了, 大部分的氣體都還是氮氣。就像高壓能把二氧化碳溶進汽水裏一樣,深水的壓強也能讓空氣瓶的氮氣溶進人的血液,導致一系列嚴重的神經失常反應,也就是所謂的醉氮。
疲勞是最常見的醉氮原因之一。
人在醉氮之後具體的行為因人而異, 有的人會異常開心,異常亢奮,喪失對危險的判斷能力,而有的人則會緊張焦慮, 意識迷糊,行動力遲緩。
梁骁很慶幸付晗宇看上去似乎是後面這個類型的。他見過醉氮之後豪情萬丈拔掉自己氣源的,手舞足蹈打掉救援人員嘴裏氣源的,等等。那種是真的地獄空蕩蕩,潛伴在人間。
在梁骁吸入第一口空氣的瞬間,他整顆心就落了下來,很快恢複了鎮定。有氣源之後,做耳壓平衡一下子就容易多了,他也沒有急着大口吸氣,而是慢慢地吸,慢慢地吐,很快就緩了過來。
梁骁從付晗宇的衣袋裏抽出潛水壓力表,還有一百六十帕的空氣,氣量很安全。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帶着付晗宇緩緩上升。
速度一定要慢。因為醉氮的人需要在不同壓強下呆一段時間,讓氮氣慢慢地從體內排出。
梁骁用自己右手和付晗宇的右手打了一個交叉臂扣,然後他控制着付晗宇的BCD裝置,開始緩緩上浮。
付晗宇很乖巧,一路就安安靜靜地跟着他走。梁骁松了口氣。就連身邊龇牙咧嘴的鯊魚,在這個時候似乎也變得可愛了起來。
兩人上升了幾米之後,付同學突然有了反應,吐出的氣泡一下子劇烈了起來,他猛地抓住了梁骁另外的一只手。
深度變小之後,醉氮反應多少會得到緩解,梁骁安撫似的拍了拍付晗宇的肩膀,正欲帶人繼續上升,但付同學那只不老實的手卻勾上了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了上來,像八爪魚似的纏住了梁骁的雙腿。
都說醉氮如醉酒。
這位小朋友可能是真醉的不清,咋還一個勁兒地往他腿間蹭?
梁骁:“......”
——這也是在體內充值氮氣以後附贈的反應嗎?朋友,很奔放啊!
——但是,寶貝兒,求你了,別在這裏好不好。你這樣,我都沒法打腿上浮了......
梁骁腦子一炸,很想罵娘。可惜海底沒法交流,他只是罵出了一連串絕望的泡泡。泡泡們帶着他的怨念浮上水面,而他還和付晗宇兩個人膠着在了水底。
付晗宇整個腦子的意識都不太清醒。他只是覺得海底太冷,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個溫暖的東西,就下意識地想纏上去。飛蛾撲火一般,是本能。
但很快,梁骁就發現他們遇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三十米左右的那一層水域就好像是一條隔離層,上下左右溫差對流,形成了一股很亂的強流。每當梁骁剛帶着付晗宇往那條隔離帶上浮一點,就又會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再推下出去。
梁骁心想這個作者可能有病,又是醉氮又是強流,怕不是梁家祖墳上冒了青煙,迫不及待地想拉他下去聚聚,順便一起見見孫媳婦兒。
抱歉,你們恐怕是見不到了。
梁骁知道,遇到強流的時候要和水流流向垂直的方向走。但這股水流似乎也太亂了,梁骁一直摸不準方位,原本打算摸摸方向,卻被沖得臨近四十米,差不多有十幾層樓那麽高。
四十米已經是休閑潛水的極限深度,再下去屬于技術潛範疇,他們已經不能再往下了。
和強流抗衡沒有任何意義。
當前,他們身下有速度極快的橫流,頭上溫差帶有一個洗衣機流,梁骁索性帶着付晗宇,順着橫流一直向外海飄去,打算等頭頂平靜了,再往上浮。
那群鯊魚估計就是被這股橫流給“吹”過來的。
梁骁通過調節空氣和配重,在強流中保持了深度,付晗宇的氣瓶還夠兩人再撐一陣子。
幽暗而渾濁的海底,就好像是一個失重的異世界,上下都是一片虛無茫然。付晗宇緊緊抓着梁骁的手,而梁骁溫柔地回應了他。無數細小的氣泡包圍了他們。兩人肩并肩地貼在一起,十指緊緊相扣。
因為沒有參照物,他們似乎在前進,似乎又沒有。但其實,強流的速度極快,可能一走就是幾千米,鬼知道會把人沖到哪裏。
但是無論哪裏,梁骁想,他都和晗宇在一起。
他不會松手的。
永遠都不會松手的。
兩個人就這樣順着強流飄了出去。電腦記錄半個小時過後,氣瓶壓強表見紅警報,水流的力道也終于緩了下來。梁骁發現自己終于可以控制着深度,再次緩緩上浮了。
他從來沒有覺得水面天光,竟然是這麽美好的東西。
等兩個人終于在水面上冒頭的時候,出水口附近,竟然就連一艘船只都沒有,也不知道被沖到了外海哪裏。
所幸,不遠的海面上有一座小沙島。
兩人一起奮力向海岸線游去,最終還是互相攙扶着狼狽地上了岸。
梁骁一摘下氣源就趴在岸邊猛烈地咳嗽半天,吐出了一嘴鼻腔粘液,裏面滿是血絲。腦袋像要炸了那樣疼,估計是氮飽和濃度太高了,一時半會也好不了,耳朵現在還是嗡的。
付晗宇也是醉氮減壓後遺症,四肢無力,真情實感地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在沙灘上躺了好一會兒,意識才慢慢恢複過來。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梁骁一起出現在一座小孤島上,簡直就是現實魔幻。
有時候,他都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在拍節目,拍着拍着就穿越了。
這是一處不曾被開發的小荒島,沙灘雪白,海水碧藍,如果不是現在情況特殊,梁骁覺得這個地方很适合航拍大片。島嶼附近的水色很淺,但出去幾十米,藍色一下子就深了。他們就是從那邊游過來的。
等兩個人各自清醒得差不多了,這才在沙灘上挪到一起,并肩坐在海岸線上,活像兩只落水倉鼠,蹲在一起瑟瑟發抖。
付晗宇目無焦點地呢喃:“本命年,當真名不虛傳。”
梁骁長長出了一口氣:“活着的感覺真他媽好......”
付晗宇掃了一眼四周,愣愣地看着岸上唯一一套水肺裝置,忍不住問梁骁:“你的BCD呢?”
梁骁現在想想,覺得自己浪起來,簡直自己都害怕。
“我當時在玩自由潛。”
付晗宇微微張了張嘴,但滿肚子的話湧到唇邊,卻是顫抖着半句都說不出來。他鼻子驀得一酸。
難以言說的感動和比浪潮更加洶湧的後怕一起湧上心頭,付晗宇抓着梁骁潛水服的領口輕輕搖了搖,沙啞的聲音裏幾乎戴上了一絲哭腔:“你瘋了啊!”
其實梁骁自己也說不清當時是怎麽想的。
大概,就是瘋了吧。
當時被腎上腺素所淹沒的神經元,沒有給他留下一絲一毫邏輯通路的印象。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那個與空氣隔絕的海底,成群的鯊魚交錯着擋住了天光,在視野裏投下了一塊塊的陰影。
這不是在演電影。
他也不是那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就離開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區。
猶豫,恐懼,和理性,那都不是第一位的。
他的眼裏,就只有身下若隐若現的救援信號。
一閃一閃,正在緩緩下沉。
在那個瞬間,那個光點就是他的全世界。
呼嘯而過的海風中,浪花撞擊沙灘的吶喊聲裏,梁骁低頭,在付晗宇纏繞着海藻和砂礫的頭發上深深印上一吻,沒有說話。
一個無聲的吻裏,包含了他此生,對這個人所有的承諾。
——為了你,千千萬萬次。[Ref1]
而回應梁骁的,是一個充滿了海洋腥鹹味,卻又無比溫暖的擁抱。付晗宇緊緊地摟緊了他。
他們倆也不知道抱了多久,但似乎多久都不夠。
劫後餘生的顫栗過後,梁骁才覺得黏在身上的濕衣被海風吹得有些冷了。
等兩人收拾好潛水裝備和濕衣,付晗宇有些茫然地看着一望無際的藍海,以及地平線上若影若現的黑色凸起:“我們現在......到底是在哪啊?”
梁骁眯起眼睛,雖然知道東南西北,但還是很難定位:“不好說,強流速度很快,離出發點離了七八公裏也未可知。”
F群島成百上千個小島嶼,除了幾個旅游基地,大多都尚未被開發,恐怕只有最熟悉地形的土著漁民才不會迷路了。
“節目組現在可能都要急瘋了。”
付晗宇有點沮喪地耷拉着腦袋,随手撿起一塊鵝卵石,賭氣似的丢進了海裏:“我潛伴估計可得內疚死了。都怪我不好,當時看到奇怪的鯊魚,一時激動,手勢沒比劃清楚......诶。”
梁骁一想付晗宇到個話都講不利索的潛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操心你那潛伴,啊?那個不靠譜的傻|逼,活該讓他內疚幾天!”
“我們海底失聯的消息要是傳出去......”
“放心。不會的。要是這種事情傳出去,對節目組的傷害太大了。他們肯定封鎖消息,至少能瞞多久算多久。”梁骁伸手攬住付晗宇,在他背上拍了拍,“你操心這個,操心那個,還不如想想咱倆現在怎麽辦。”
付晗宇長出一口氣:“還怎麽辦,等救援呗。他們一定在找我們。”
梁骁捋起袖子:“來,先拿石頭搭個求救信號吧。”
很快,兩個人在沙灘上用石塊拼起了一個巨大的“SOS”。
但孤島四周,沒有一艘船開過,天上也沒有直升飛機。
付晗宇忍不住擔心:“會有人看到嗎?”
“如果到晚上還沒有,我們就生一堆火,總會被人看到的。先去準備一些木柴吧。”
說着,天越來越陰沉,浪打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兇的海風中,付晗宇仰起頭,更遠處的外海上空,黑乎乎的雷暴雲層來勢洶洶。
“好像,要變天了呢......”
海上的天氣說變就變,要是暴風雨,不僅救援不方便,他們就連火都不好生了。
“難怪剛才淺水層這麽多魚,低氣壓水裏缺氧了啊。”梁骁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被烏雲遮去了一半的太陽,喃喃,“看來,最糟情況......要準備在這裏過夜了。”